打小的时候就是。
那一村只有我家一户姓璇的。
推开院门时,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像浸在溪水里。
她沿着土路往东边走,脚下的石子硌得鞋底发疼。
这双布鞋是外婆用旧布拼的,鞋底有点磨薄了,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凹凸。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就爬了上来,晒得后颈发烫。
她把布娃娃从怀里掏出来,让它贴着自己的胳膊,布料本来就薄,免得被晒坏。
布娃娃的纽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在看着她。
路渐渐陡起来,成了爬坡的土埂。
埂上的草带着露水,沾湿了她的裤腿,痒丝丝的。
她走得急,被一块松动的土块绊了个趔趄,手心擦在地上,旧疤旁边又添了道新的红痕。
“嘶——”她吸了口冷气,把布娃娃举到眼前,“你看,又添新伤了。”
布娃娃当然不会说话,可她看着那歪歪扭扭的胳膊,突然笑了,用袖子擦了擦手心的泥,“没事,琅嬛说过,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爬到梁顶时,她累得蹲在地上直喘气。
风从沟里钻上来,带着股野草的腥气,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飞。
往下望,三道沟像被老天爷用手指头犁出来的印子,沟底隐约有几户人家的屋顶,飘着淡淡的炊烟。
“还有两道沟呢,小时候的路就是难走啊!”她掰着手指头数,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兜里的红薯干被体温焐软了,她摸出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很慢。
唯一的干粮,得省着吃。
红薯干的甜混着点土腥味,咽下去时,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渴得发紧。
她沿着梁顶的土路往下走,路更陡了,得扶着路边的酸枣树才能站稳。
酸枣枝上的刺勾住了她的衣角,扯了好几下才扯开,布上多了个三角口,像只咧着的小嘴。
伸手爬上去,摘了挺多放到口袋里,“就算是你勾破我衣服的赔礼了。”
走到第一道沟底时,她看见条小溪。
溪水很清,底下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她扑过去,双手掬起水就往嘴里送。
水凉得像冰,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却把嗓子里的燥意浇灭了大半。
她用溪水洗了把脸,洗了洗酸枣,水里映出个头发乱糟糟的小丫头,眼睛亮得惊人。
她对着水里的影子笑了笑:“嘿嘿,忘了梳头了。”
打湿了头发,拿布条重新扎了扎头发,可能是刚刚摘酸甜时把力气都耗尽了,还没扎好,双臂就可酸了。
缓了缓才扎上,只觉得水里的倒影,很可爱。
天开始起风了,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疼得她眯起眼。
土路被吹得扬起灰,她走一步就呛一口,咳嗽得胸口发疼。
怀里的布娃娃被风吹得歪来歪去,她赶紧把它往袄里塞了塞,只露出个小脑袋。
“快到了。”她低头对布娃娃说,其实是在对自己说。
她把裤脚往下拽了拽,想盖住脚踝,那里已经被石子硌得发红,像块熟透的樱桃。
路过一片晒谷场时,有几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在追跑,笑声脆得像铃铛。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很标致,眼睛大大的,面孔很是熟悉,她边跑边喊:“快来追我呀!”
璇玑站在路边看了会儿,兜里的红薯干硌得慌。
可她没停下,今日的攥紧了布娃娃,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琅嬛的日子里只有冷粥、野菜和数不完的星星。
她得替琅嬛走下去,也替自己。
过了道口,路边有个打水的大婶,看见她这副模样,愣了愣:“娃,你从哪来?咋一个人?”
“我找姓璇的人家。”她仰起脸,嗓子哑得厉害,“他们家有个小闺女。”
大婶往沟里指了指:“往里走,最后那户就是。他家是有个丫头,跟你差不多大,长得跟粉娃娃似的。”
璇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
婶子紧接着又说:“娃别一个人走,人贩子多的是,赶紧回家去吧!”
她谢过大婶,拔腿就往巷子里跑,脚下踩到颗石子,疼得她倒吸冷气,脚步一个踉跄也没有停下来。
路平了些,铺着碎砖,能看到几户人家的土坯墙。
最后那户的院门是用竹子编的,院墙上爬着南瓜藤,叶子已经黄了大半。
她站在院门外,忽然不敢动了。
手心里全是汗,把布娃娃的衣角都浸湿了。
她不知道门后会不会有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不知道那个小姑娘会不会像记忆里模糊的自己一样,瞪着好奇的眼睛问她“你是谁”。
风从藤叶间钻过,沙沙地响。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发红的小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竹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院里的鸡惊得扑腾翅膀。
晒场上晒着的谷子金灿灿的,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姑娘正蹲在那里,用树枝画着什么,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
璇玑的脚步像被钉住了,怀里的布娃娃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看着那个红棉袄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多模糊的记忆。
红棉袄的小姑娘回过头来。
眼睛很大,瞳孔的颜色很深,像浸在水里的墨石。
看到璇玑时,她愣了愣,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璇玑突然捂住了嘴。
那眉眼,那鼻尖,分明就是小时候的自己,与照片上的一般无二。
风卷着谷子的清香吹过来,她怀里的布娃娃轻轻动了一下。
“我…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么?”
红棉袄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点谷糠,像停了只金色的小蝴蝶。
她盯着琅璇玑看了半晌,忽然把掉在地上的树枝捡起来,攥在手心转了半圈,声音脆生生的:“你是谁呀?”
琅璇玑的心跳得更凶了,怀里的布娃娃像是要被她焐化。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叫琅嬛。”说完又赶紧补充,“但我也可以叫璇玑…”
小璇玑歪起头,辫子上的红头绳滑到耳后。
她往前走了两步,小皮鞋踩在谷粒上沙沙响。
那是双崭新的虎头鞋,针脚细密,和琅璇玑磨薄的布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璇玑是我的名字呀。”她指着自己的鼻尖,眼睛弯成月牙,“娘说,只有我能叫这个名字。”
琅璇玑的手指蜷了蜷,把布娃娃抱得更紧了。
布娃娃歪歪扭扭的胳膊蹭着她的下巴,像在轻轻拍她的脸。
她忽然笑了,是那种带着点涩的笑:“我是琅嬛。我就是…想来跟你交个朋友。”
“交朋友?”小璇玑往后退了半步,背着手绕着她转了半圈,像只警惕的小兽在打量新事物。
她的目光扫过她裤脚上的三角口,扫过她发红的脚踝,最后落在那个布娃娃上,“它怎么断了胳膊呀?”
璇玑低头看着布娃娃,指尖摸到缝补的线头,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小蛇。
“它跟我走了很远的路,摔了好多跤。”她轻声说,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就像…就像我一样。”
小璇玑忽然不转了。
走到她面前,踮起脚尖,伸手碰了碰布娃娃的纽扣眼睛:“我娘会绣花,她能把它补好。比新的还好看。”
她说着,从兜里掏出颗圆滚滚的山楂球,塞到她手里,“给你,甜的。”
山楂上还带着点体温,硌在掌心暖融融的。
璇玑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兜里的红薯干早就被体温焐成了软坨子。
她赶紧摸出来,递过去:“我这个也甜,尝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