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反射出林涛疲惫的面容,像一张被雨水浸湿又晾干的旧报纸。空调出风口不断喷吐着17度的冷气,将陆铭眼镜上的雾气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穿着橘色囚服,手腕上的铐链在金属桌面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第五次了,陆教授。"林涛将袖扣的物证袋推到桌子中央,"案发现场提取的DNA,监控录像,还有这个——每项证据都指向你。"
陆铭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精确得像节拍器。"完美的证据链,不是吗?"他的声音带着大学教授讲课时的从容,"就像我给学生布置的案例分析题,标准答案永远在最显眼的位置。"
林涛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有一道新鲜的划痕,结痂处呈现出不自然的蓝色——和圣心疗养院药瓶标签的墨色如出一辙。
"张薇死前见过你。"林涛翻开笔记本,故意略过法医报告里关于蓝色纤维的疑点,"你们在心理学系资料室发生了争执。"
陆铭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审讯室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度。"林警官,您去过镜屋吗?"他身体前倾,镣铐哗啦作响,"站在无数镜子中间,每个倒影都略有不同。您怎么确定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空调突然发出嗡鸣,天花板上的LED灯管闪烁起来。在明暗交替的瞬间,林涛看见陆铭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这是氟哌啶醇的典型副作用。
"7月3日晚8点到10点,你在哪里?"
"在家批改论文。"陆铭的视线越过林涛肩膀,盯着单面玻璃后的某个点,"我妻子可以作证。"
林涛翻开沈静的询问笔录:"但你家的智能电表显示那晚书房没有用电记录。"他故意停顿,"而且小区监控拍到你的车在8点17分离开。"
陆铭的左手突然痉挛了一下,铐链撞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细微的破绽让林涛想起秦越的警告——长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会导致锥体外系反应。
"我记错了。"陆铭的声音依然平稳,"那天去了大学图书馆,监控应该拍到了。"
"奇怪的是..."林涛调出图书馆监控截图,"只有你进入的画面,没有离开的记录。"他将平板转向陆铭,"就像你凭空消失在心理学专区一样。"
陆铭的眼镜片反射着屏幕冷光,将他的眼睛变成两团模糊的灰雾。审讯室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压缩机发出规律的嗡鸣。林涛数到第七下时,陆铭突然开口:
"您相信记忆可以被移植吗,林警官?"他的食指轻轻划过平板边缘,"就像把一本书从旧书架移到新书架,内容不变,只是位置换了。"
林涛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这句话和沈静在咖啡馆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我们讨论的是谋杀案,不是科幻小说。"林涛合上文件夹,"张薇的尸体被发现在你家车库里,血液喷溅形态显示是第一现场。"
陆铭突然摘下眼镜,用囚服袖子擦拭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异常脆弱,额头上的皱纹在顶灯下像干涸的河床。"三年前那个雨夜,"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您搭档倒在血泊里时,也是这样的喷溅形态吗?"
林涛的耳膜突然刺痛,仿佛有人在他颅骨内敲响铜锣。审讯室的墙壁开始扭曲,陆铭的脸在视野中分裂成重影——一个戴着眼镜,一个没有。血腥味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混合着雨水和火药的气息。
"你怎么会知道..."林涛的指甲陷入掌心,疼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那起内部行动的细节从未公开,结案报告里甚至修改了弹道分析。
陆铭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两潭死水。"创伤后应激障碍会导致认知偏差。"他的语气像在讨论天气,"比如把无辜者当成凶手,就像您把7-213当成门牌号。"
林涛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刮擦出刺耳声响。7-213——这正是书店收据上的数字,也是周小雅提到的《临床精神病学》页码。警局内部没人知道这个细节。
"审讯暂停。"林涛按下通话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走出门前,他最后看了眼陆铭——对方正用指尖在冷凝的桌面上画着无限符号,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林涛脚下投下数道交错的光影。他拧开洗手间的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时,镜子里的人影突然眨了眨眼——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他慢了半秒。
"谁?"林涛猛地转身,水滴在空中划出弧线。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只有排风扇在缓慢旋转。他重新看向镜子,发现自己的领带歪了——而他分明记得进审讯室前特意调整过。
对讲机突然爆出电流杂音:"林警官,沈静女士到了,在二号询问室。"
沈静穿着米色高领毛衣,左手腕上的卡地亚手表在桌面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当林涛推门而入时,她正在用右手食指反复描摹桌面的木纹,动作精确得像个测量员。
"感谢您抽空过来。"林涛将录音笔放在两人中间,"关于您丈夫的不在场证明..."
"我撒谎了。"沈静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7月3日那晚他确实不在家。"她的右手突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但我不能告诉您他去哪了。"
询问室的监控摄像头红灯闪烁,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林涛注意到沈静的毛衣袖口有轻微隆起——像是下面藏着绷带。
"你知道作伪证的后果。"林涛翻开档案,"尤其是凶杀案共犯..."
沈静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林涛想起咖啡馆里那个延迟的倒影。"您真的认为我丈夫会蠢到把尸体留在自己车库?"她微微前倾,衣领间飘出淡淡的消毒水味,"就像您真的相信三年前那场枪战是意外?"
林涛的呼吸一滞。三年前的行动细节只有专案组核心成员知晓,结案报告里明确写的是"交通事故"。
"谁告诉你的?"
沈静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过桌面时林涛看到她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圆形的疤痕,边缘整齐得像用打孔器留下的。"上周有人寄来这个,陆铭看完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拍摄于1985年的圣心疗养院。七个穿病号服的人站在镜子前,其中六人面容模糊,唯有最右侧的年轻男子清晰可辨——他有着和陆铭完全相同的面部轮廓,但眼神空洞得像被擦除过。照片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7号受试者,记忆移植成功率67%。
"镜面计划..."林涛的指尖触到照片边缘时,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被纸割伤。照片右下角有个模糊的水印,隐约可见"7-213"的字样。
沈静的右手突然抓住左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开始在半夜对着镜子说话,"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用我从未听过的声音...还问我记不记得1985年的夏天。"
询问室的灯光突然闪烁,在明暗交替的瞬间,林涛看见沈静的倒影依然保持着前倾的姿势——而现实中的她已经靠回椅背。这个延迟不超过半秒,却让林涛的后颈汗毛倒竖。
"你手腕上的伤疤。"林涛突然问道,"是怎么来的?"
沈静猛地缩回手,毛衣袖口滑落遮住疤痕。"小时候烫的。"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半拍,"开水瓶打翻了。"
林涛想起张薇尸检报告上的描述:左手腕内侧有陈旧性圆形疤痕,边缘呈现规则锯齿状。而秦越的备注写着:类似电击治疗仪接触痕迹。
对讲机突然响起:"林警官,秦法医在物证室等您,说袖扣纤维有重大发现。"
物证室的紫外线灯将秦越的白大褂染成诡异的紫色。她面前的比对显微镜下,两簇蓝色纤维像外星植物般伸展着菌丝。
"书店样本和袖扣上的完全一致。"秦越调出电子显微镜图像,"但更惊人的是这个——"她指向屏幕上的分子结构图,"纤维表面检测出微量的丙泊酚,这是静脉麻醉剂成分。"
林涛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说明什么?"
"有人戴着这副袖扣做过全麻手术。"秦越推了推滑落的眼镜,"而且时间不超过三个月。但陆铭的医疗记录显示他最近五年没有住院史。"
林涛想起陆铭小指上那个泛蓝的伤口。他打开证物柜取出袖扣,在放大镜下观察铰链部位——内侧刻着极小的数字:7/7。
"七月七日..."秦越突然倒吸一口气,"这是圣心疗养院给长期患者编号的方式!我爷爷在那儿工作时的老传统。"
电脑屏幕突然跳出邮件提醒,技术科发来的监控分析报告让林涛屏住呼吸:大学图书馆心理学专区的书架之间,有个0.8秒的画面异常——陆铭的身影在两排书架间突然消失,就像被剪辑掉的电影帧。
"这不可能..."秦越放大画面,"除非监控被篡改过。"
林涛想起陆铭关于镜屋的比喻,胃部突然泛起寒意。他掏出那张7号受试者的照片,在紫外线灯下,原本模糊的六个人脸逐渐显现——其中五人戴着口罩,唯有最左侧的女人清晰可辨:年轻时的沈静,穿着护士制服。
"我需要重新审问陆铭。"林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不是在这里。"
特殊审讯室的墙壁覆盖着吸音海绵,将空间压缩成密闭的茧。陆铭被固定在特制座椅上,手腕和脚踝处的传感器连接着测谎仪。当林涛推门而入时,他正在用舌尖舔舐嘴唇上的干皮,动作缓慢得像慢镜头回放。
"1985年,圣心疗养院。"林涛将照片贴在展示板上,"你是7号受试者?"
陆铭的瞳孔骤然收缩,测谎仪的曲线开始剧烈波动。"不,那是我父亲。"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他是第一批志愿者...镜面计划需要健康的知识分子大脑作为载体。"
空调出风口吹出的冷风掀起照片一角,露出背面另一行小字:记忆源体为临港大学心理学系讲师陆天明。
"你父亲?"林涛调出档案,"陆天明教授1986年死于脑瘤,享年42岁。"
陆铭突然剧烈挣扎,镣铐在金属椅上撞出沉闷回响。"他们把他的记忆像数据一样上传!"他的眼球开始不自主震颤,"三十年后找到完美受体——他亲儿子的脑波频率匹配度达到98%!"
测谎仪的警报声尖锐响起,血压指标突破警戒线。林涛按下暂停键,递给陆铭一杯水。当他接过纸杯时,林涛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个几乎不可见的蓝色印记——微型注射针孔的痕迹。
"谁给你注射的?"林涛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陆铭的嘴角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微笑:"您不是见过她了吗?我亲爱的护士长妻子。"他的声音突然分裂成两种音调,"或者说,我父亲最得意的学生?"
审讯室的灯光突然熄灭,在应急灯亮起的3秒黑暗里,林涛听见金属镣铐落地的脆响。当光明重现时,陆铭正站在展示板前,手指轻抚照片中年轻护士的脸——他的站姿完全变了,肩膀放松,头微微右倾,像个欣赏旧照的老人。
"小静一直是个好护士。"他的声音突然苍老了二十岁,"她确保每次记忆移植都精确到毫克...就像1985年7月7日那天。"
林涛的战术笔滑落在地。7/7——袖扣上的数字,圣心疗养院的患者编号方式,也是周小雅说的"牵牛花生日"。
"陆天明?"林涛试探道。
男人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林警官,您知道为什么选择我儿子吗?"他抚摸着自己的脸,仿佛那是个面具,"因为警察不会怀疑一个大学教授...就像他们当年没怀疑过疗养院的'治疗实验'。"
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时,陆铭——或者说陆天明——已经恢复被禁锢的姿势,测谎仪曲线平稳得像条死蛇。陈队站在门口,深蓝色领带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
"有新发现。"他递给林涛一份文件,"张薇的电脑复原数据——她死前正在调查圣心疗养院的非法实验。"
文件最后一页是张薇的笔记,潦草地写着:"7号治疗室仍在运作,受试者代号'牵牛花',记忆移植对象为..."后面的字迹被血迹模糊。
林涛抬头看向单面玻璃,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倒影旁边站着个模糊人影——鸭舌帽,右手腕有圆形疤痕。当他眨眼时,幻影已经消失,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白布条在无声飘动。
"我需要见沈静。"林涛听见自己说,"现在。"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浓得几乎具象化。沈静的病房门半掩着,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当林涛推门而入时,她正望着窗外,左手腕连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在阳光下像融化的水晶。
"你给陆铭注射了什么?"林涛直接问道。
沈静的指尖在床单上划着无限符号,和陆铭在审讯室画的一模一样。"维持剂量的氟哌啶醇。"她的声音平静得不自然,"防止他...分裂。"
林涛注意到床头柜上的药瓶标签被撕去了一半。"还有丙泊酚?"他逼近病床,"袖扣上的麻醉剂痕迹怎么解释?"
窗外的云层突然遮住太阳,病房陷入灰色调。沈静缓缓转过脸,林涛惊愕地发现她的右眼虹膜变成了灰蓝色——和照片里年轻护士的眼睛一模一样。
"您看过俄罗斯套娃吗,林警官?"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最外面的娃娃笑得最甜,但真正的秘密藏在最里面那个。"她的右手突然抓住林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陆铭是第五层,他父亲是第四层...您猜谁是第一层?"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心电图变成紊乱的锯齿波。医护人员冲进来时,林涛看见沈静用口型对他说:"7-213不是页码,是坐标。"
抢救的混乱中,有什么东西从沈静的病号服口袋滑落——一张泛黄的借书卡,上面印着"临港大学图书馆心理学专区7排213架"。借阅记录栏的最后一行写着:1985年7月7日,《镜像神经元与意识移植》,借阅人:陆天明。而在借阅人签名处,却清晰地盖着圣心疗养院的公章。
林涛弯腰捡起借书卡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转身的瞬间,他在病房门上的玻璃反光里看见一个戴鸭舌帽的身影——右手腕上的圆形疤痕正对着他的后颈,像瞄准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