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港的秋意总带着点黏糊的凉。招聘会后的第三天,林阳坐在卧室里,电脑开着却没进游戏,屏幕停留在空白文档页面,光标闪得像颗悬着的心。手机放在键盘旁,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屏幕亮过三次——两次是垃圾短信,一次是母亲问"吃不吃苹果"。
他伸手摸了摸手机壳,边缘被磨得发毛。这是大学时梦霞嫂子送的,印着只歪歪扭扭的卡通龙,青绿色的鳞片画得像碎玻璃,说是"你属龙,带个龙图案,保平安"。现在龙尾巴都快磨没了,他却还是习惯性地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握着点什么念想。
"应该快了吧?"他对着光标嘀咕。招聘会那天,卷发大姐说"下周三复试",今天才周一;那个戴眼镜的新媒体男生说"晚上看你写的东西",他连夜改了三版宠物版《魔神坛斗士》,发过去后收到个"不错"的表情;还有那家儿童绘本公司,HR笑着说"我们会尽快联系你"。
可手机就是安安静静的,像揣了块哑石头。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西侧热电厂的火炬还在烧,只是秋日的光淡,那点红光看着没之前鲜亮。楼下的银杏叶又落了一层,父亲正蹲在二八大杠旁,往链条上抹机油,动作慢悠悠的,像在跟老伙计谈心。
"林阳!下来吃梨!"母亲在楼下喊,声音被风扯得有点散。
他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客厅的茶几上摆着盘梨,是三婶托人从静海捎来的,说是"梦霞种的那棵树上结的"。母亲正用小刀把梨切成块,见他下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块:"手机响没?"
"没。"林阳咬了口梨,甜里带点涩,"才三天,哪那么快。"
"也是。"母亲低下头继续切梨,刀在盘子上划出轻响,"那家做儿童绘本的,我看挺好,跟孩子打交道,你嫂子也能帮衬着..."
林阳没接话,走到阳台看父亲擦车。二八大杠的链条被机油擦得锃亮,父亲正用布擦横梁的白痕,动作轻得像在擦眼镜。"爸,不用总擦。"他说。
"擦干净点,下次骑着顺。"父亲头也没抬,"找工作跟骑车一样,急不得。"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第四天傍晚,林阳还是忍不住翻出招聘会的宣传册,对着上面的公司电话一个个查。做企业内刊的那家,官网显示"已招满";少儿读物出版社的招聘页面,最新更新停留在"10月10日",比他投简历早两天;连那个戴眼镜男生的微信,也没再发来新消息,他发过去的宠物故事,还显示"已读未回"。
他瘫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纹。那裂纹像条歪歪扭扭的龙,大学时他总说"这是我的幸运龙",现在看着却像道没愈合的疤。为什么没消息?是简历写得太潦草?还是面试时话说得太蠢?他想起跟卷发大姐聊"火锅店推文"时,自己紧张得把"蘸料"说成"酱料",当时大姐笑了笑,他还以为是善意,现在想来,或许是觉得他不靠谱。
母亲端着杯热牛奶进来时,正撞见他对着电脑发呆,屏幕上是"汉语言文学就业方向"的搜索页。"别瞎琢磨了。"她把牛奶往桌上放,"我下午去买菜,碰见你三婶了,她说..."
"妈,别提三伯了。"林阳打断她,声音有点闷。
母亲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捏着被角:"我知道你不想靠关系,可你三婶说,现在的单位都这样,没人脉,光有学历顶啥用?"她顿了顿,"你说你,正经大学毕业,汉语言文学,多好的专业,咋就..."
"咋就找不到工作,是吧?"林阳扯了扯嘴角,有点自嘲,"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
"妈不是那意思。"母亲赶紧摆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我是怕你钻牛角尖。找不到合适的,咱就再找,总有..."
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响了。
那铃声是《魔神英雄传》的主题曲片段,是他昨天刚设置的,想给自己添点劲儿。此刻在安静的卧室里,突然炸开的"登龙剑"音效,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牛奶碰倒。
他扑过去抓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天津开发区"。
"接啊。"母亲推了他一把。
林阳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键,声音有点抖:"喂?您好。"
"请问是林阳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女声,普通话标准得像新闻联播,"我是泰达国际人寿的HR,我们在周五的招聘会上收到了您的简历,请问您明天上午有空来面试吗?"
"泰达...人寿?"林阳愣了愣,这名字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他投的简历里,好像没有保险公司啊。
"是的,我们是中英合作的保险公司,隶属于泰达控股。"女声耐心解释,"您在招聘会上投递了我们的'客户服务专员'岗位,记得吗?"
林阳脑子里"嗡"了一声。他想起来了——招聘会快结束时,他实在没底气再投简历,看见角落有个展位没人排队,桌前摆着"泰达国际人寿"的牌子,就顺手递了一份,当时HR问他"对保险行业了解吗",他胡乱点头说"知道一点",连岗位是啥都没看清。
"林先生?"
"啊...有,有空。"林阳赶紧应着,手心的汗把手机壳都浸湿了,那只卡通龙的鳞片被汗洇得更模糊了,"明天上午几点?"
"十点整,在开发区第三大街的泰达中心。"女声报了地址,又叮嘱,"请带好身份证和学历证书复印件,我们会有笔试和面试。"
挂了电话,林阳还握着手机没松手,屏幕已经暗下去,映出他有点发懵的脸。
"是...是公司?"母亲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星。
"嗯。"林阳点头,"泰达旗下的,中英合作的保险公司。"
"保险公司?"母亲的眉头皱了皱,"那不是卖保险的吗?你去那干啥?"在她的印象里,卖保险的都是"耍嘴皮子骗钱的",跟儿子学的汉语言文学八竿子打不着。
林阳也说不清:"说是客户服务专员,具体干啥...我也不知道。"他想起招聘会上那个展位,蓝色的背景板上写着"世界500强合作企业",当时觉得挺唬人,没多想就投了。
"那...还去吗?"母亲有点犹豫,"万一不靠谱呢?"
林阳走到窗边,晚风吹进来,带着热电厂的煤烟味。他想起这几天没响的铃声,想起那些"已读未回"的消息,想起自己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样子。正经的文案岗、编辑岗不要他,或许...这就是眼下唯一的机会了。
"去。"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桌上的简历上,"试试总比坐着强。"
母亲还想说什么,父亲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张纸条:"刚问了你三婶,泰达在开发区是大厂,中英合作的,听着挺正规。"他把纸条递给林阳,上面是三婶写的地址,"她认识那的一个科长,说要是...不过你要是不想..."
"爸,不用。"林阳接过纸条,指尖触到三婶娟秀的字迹,"我自己去就行。"
那天晚上,林阳没开电脑。他把身份证、毕业证找出来,用透明文件夹仔细夹好,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自我介绍。母亲在厨房给他煮了碗鸡蛋面,说"吃了吉利",父亲坐在客厅看电视,却总把频道调到开发区新闻,假装不经意地说"泰达那片都是高楼"。
躺下时,他望着天花板的裂纹,突然想起很多年后自己才明白的事——那些没打来的电话,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那个年代的现实:正经大学的汉语言文学毕业生,没去当老师,在很多企业眼里就是"没出路"的代名词;刚毕业没经验,又遇上经济不景气,中小企业怕花时间培养,大公司根本不屑于来这种区级招聘会,他们的岗位早被内部推荐占满了。所谓的"人才济济",不过是一群和他一样,没背景、没经验,只能在夹缝里找机会的年轻人。
而泰达旗下的保险公司会联系他,或许是因为他们缺人——客户服务专员说白了就是售后,要接电话、整理资料,活儿杂且累,年轻人不爱干,他们才愿意给应届生机会;也或许是因为他的简历上写着"长春师范大学",听起来还算体面,适合对外宣传"我们有高学历团队"。
但这些,当时的林阳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手机在床头柜上安静地躺着,那只磨掉尾巴的卡通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明天早上,他要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去开发区闯一闯。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林阳就起来了。母亲给他找了件新洗的衬衫,父亲把二八大杠的车胎打足了气,链条上又抹了层机油。"开发区远,早点走。"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骑到地铁站,把车存在站口,坐轻轨去,快。"
林阳点点头,把文件夹塞进帆布包。走到门口时,母亲又追出来,往他兜里塞了个煮鸡蛋:"揣着,饿了吃。面试别紧张,就跟人好好说话,你口才不差..."
"知道了妈。"林阳跨上二八大杠,脚蹬子转起来,链条发出轻快的响。
清晨的风里带着霜气,吹在脸上有点凉。他骑过炼油厂的老烟囱,骑过落满银杏叶的街道,晨光从东边漫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二八大杠的横梁白痕在光里泛着光,像条指引方向的路。
到地铁站时,存车处已经停满了车。林阳把二八大杠锁在最里面,拍了拍车座,像在跟它说"等我回来"。进地铁站时,他摸了摸兜里的鸡蛋,温温的,像母亲的手。
轻轨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象从平房变成高楼,林阳望着窗外掠过的"泰达开发区"路牌,手心又开始冒汗。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正规的面试,还是像母亲担心的那样"不靠谱",但他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里面装着他的毕业证,装着他不想靠关系的倔强,也装着一个属龙的年轻人,在秋天里不肯低头的勇气。
或许这条路不那么"对口",不那么"体面",但至少,它是一条路。总比在卧室里盯着未响的铃声,要好得多。林阳深吸一口气,看着轻轨驶进站台,远处的高楼在晨光里连成一片,像座等待他去闯的新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