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抽屉里的十二封信 >  第81章 雨夜密室

郑柏溪没有回头。她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雨水再次落下,模糊了挡风玻璃。她盯着纺织厂斑驳的外墙,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她站在许伊家门口,浑身湿透,手里攥着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许伊的哭声从二楼传来,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她站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时才离开。左手腕上的伤口在雨水中泡得发白。

手机铃声打断了回忆。是张明。

"郑老师,合作进展如何?"他听起来忧心忡忡,"我听到一些关于许伊的传闻..."

"直接说重点。"郑柏溪发动汽车。

"她有过多次精神科住院记录,去年在柏林的行为艺术表演差点要了她的命。"张明压低声音,"艺术圈都知道她是个定时炸弹,和她扯上关系对你没好处。"

郑柏溪看向后视镜——许伊站在纺织厂门口,小小的红色身影在雨中越来越远。

"她的才华是真实的。"郑柏溪听见自己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为她辩护?这不像你。"

郑柏溪没有回答。她挂断电话,驶入雨幕中。雨水冲刷着车窗,就像时间冲刷着记忆。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真相,或许连许伊都不知道——郑柏溪手腕上的疤,不是因为她伤害了自己,而是因为她徒手打碎了许伊家的玻璃窗,试图爬上去找她。

那天晚上,她流了那么多血,却始终没能见到许伊最后一面。

郑柏溪的笔尖在素描本上了一下。窗外,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水般迅速蔓延,远处传来雷声的闷响。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下午四点二十,许伊迟到了两小时四十分钟。

这是她们"合作"的第七天。如果这种互相折磨的过程能称为合作的话。

郑柏溪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自从那天在废弃纺织厂许伊割伤自己后,她坚持把"工作室"搬到了自己的创作空间——一个位于市中心高层建筑的宽敞 loft。这里至少不漏雨,而且离医院近。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雨点开始砸向落地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敲打着玻璃。郑柏溪走到窗前,城市已经变得模糊,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

电梯的提示音响起。郑柏溪没有转身,但从脚步声就知道是许伊——那种轻快的、仿佛随时会跳起舞来的步伐,混杂着链条饰品碰撞的声响。

"抱歉迟到了,"许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我在桥上堵了一个小时,然后雨就..."

郑柏溪转过身,话到嘴边却凝固了。许伊全身湿透,白T恤贴在身上,透出里面黑色内衣的轮廓。她的头发滴着水,睫毛膏晕染开来,像被人打了一拳。但最让郑柏溪怔住的是她怀里抱着的东西——一只瑟瑟发抖的橘色小猫。

"我在停车场发现的,"许伊举起那只湿漉漉的小动物,"它躲在发动机下面,差点被碾死。"

郑柏溪皱眉:"我这里不能养猫。"

"就一晚,"许伊用那种郑柏溪已经开始熟悉的、令人恼火的撒娇语气说,"明天我就带它去救助站。"她低头对小猫说,"对吧,小橘子?"

小猫发出微弱的"喵"声,仿佛在配合她的表演。

郑柏溪叹了口气:"浴室有毛巾。"这是她能给出的最接近同意的回应了。

许伊咧嘴笑了,露出那颗尖尖的虎牙。她赤着脚走向浴室,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脚印。郑柏溪注意到她的脚踝上有个新纹身——一个微型冰晶图案,正好与郑柏溪的代表作《冰封》相呼应。

十分钟后,许伊从浴室出来,换了件从郑柏溪衣柜里"借"的黑色衬衫——穿在她身上大了一号,下摆垂到大腿中部。小猫被擦干了,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电力好像不太稳定,"许伊指了指闪烁的顶灯,"刚才浴室灯灭了几秒。"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道特别亮的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整栋楼的电力系统发出哀鸣,陷入了黑暗。应急灯亮起,投下诡异的蓝光。

"该死。"郑柏溪摸出手机,"我打电话问物业。"

"别费心了,"许伊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整个街区都停电了。我刚才在浴室窗口看见的。"

郑柏溪走到窗前。确实,目力所及的所有建筑都陷入了黑暗,只有街道上零星的车灯像萤火虫般移动。雨更大了,敲打玻璃的声音几乎像某种疯狂的打击乐。

"备用发电机很快会启动,"郑柏溪说,"最多一小时。"

许伊轻笑:"你总是这么确定一切都在掌控中。"

小猫从毛巾里钻出来,跳到地板上,开始探索这个陌生的环境。郑柏溪从抽屉里找出蜡烛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我们上次这样点蜡烛是什么时候?"许伊突然问。

郑柏溪的手停顿了一下:"十二岁,你家阁楼。"

"记得那天我们许了什么愿吗?"

"你说出来就不灵了。"郑柏溪机械地重复着当年的话。

许伊笑了:"你还是记得。"她赤脚走到郑柏溪的工作台前,好奇地翻看那些设计草图,"哇哦,你真的采纳了我的互动感应服建议。"

郑柏溪夺回草图:"只是因为它确实可行。"

烛光中,许伊的眼睛像两枚被擦亮的硬币。她歪着头看郑柏溪:"承认吧,你开始喜欢和我一起工作了。"

"我更喜欢一个人工作。"

"撒谎。"许伊突然凑近,近到郑柏溪能闻到她身上雨水和廉价洗发水的味道,"你的左眼眨得比右眼快。"

郑柏溪后退一步,撞到了书架。几本画册掉下来,散落在地板上。许伊弯腰去捡,却在看到其中一本时僵住了。

那是一本《郑柏溪:冰封与解构》的展览画册,限量版,只在三年前的东京个展上发售过。问题是,郑柏溪不记得自己有这本画册。

"这是..."她皱眉。

许伊迅速把画册塞回书架,但已经太迟了。郑柏溪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过去十年她所有展览的画册、媒体报道和评论文章,甚至包括一些她都不知道存在的小型展览报道。

"你收集这些?"郑柏溪的声音有些发抖。

许伊抱起小猫,把脸埋在它的皮毛里:"职业习惯,我收集很多艺术家的资料。"

郑柏溪抽出一本杂志,封面是她五年前在巴黎的个展。内页被翻得起了毛边,某些段落还用红笔画了线。"《郑柏溪的作品像一场精心计算的手术,精确而冰冷》——这是你画的?"

许伊没有抬头:"那篇评论写得像狗屎。"

郑柏溪继续翻找,在最下面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她倒出里面的东西——是照片,很多照片。从角度和画质看,都是偷拍的:她在布展现场指导工人,她在开幕式上冷淡地微笑,她独自坐在咖啡馆里看书的侧脸...

"你跟踪我?"郑柏溪的声音陡然升高。

许伊终于抬起头,烛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放下小猫,走向书架另一侧,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看这个。"

郑柏溪翻开笔记本,里面贴满了剪报和照片,但每张图片旁边都有许伊手写的评论和分析,有些还画了草图。这不是粉丝的痴迷收藏,而是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创作轨迹的专业研究。

"十年了,"许伊轻声说,"我一直在研究你的作品,试图理解你是怎么做到的——如何把那么多情感装进那么冰冷的形态里。"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巨大,像是天空破了一个洞。郑柏溪的胸口发紧,她不知道该感到恐惧还是感动。许伊的"研究"细致入微,有些观察甚至比专业评论家更犀利。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口。

许伊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剪报:"因为那天晚上之后...这是我唯一能接近你的方式。"

十二岁那年的雨夜,许伊的父亲突然宣布全家要搬走。许伊跑到郑柏溪家,却发现她不在——郑柏溪去城里买许伊的生日礼物了。等郑柏溪回来时,许伊家已经人去楼空。两个女孩就这样错过了道别的机会。

"你知道我回去找过你吗?"郑柏溪听见自己说,"我在你家门口站了一整夜。"

许伊的眼睛瞪大了:"不...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变得很小,"我以为你不在乎。"

小猫跳上工作台,碰倒了一个颜料瓶。红色液体在台面上蔓延,像一摊血。两人同时去扶,手指在颜料中相碰。郑柏溪想抽回手,但许伊抓住了她。

"看,"许伊用指尖蘸取红色颜料,在郑柏溪的手腕上画了一条线,正好覆盖那道疤,"现在它不见了。"

郑柏溪的呼吸变得困难。许伊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脉搏点,那里跳得厉害。烛光中,许伊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等待着什么。

突然,灯光大亮,电力恢复了。两人像被烫到一般分开。空调重新启动的声音打破了那一刻的魔咒。

"我...我去泡茶。"郑柏溪匆忙走向厨房区。

许伊没有跟上来。当郑柏溪端着两杯茶回来时,发现她坐在地板上,正在一张大纸上快速作画。小猫在旁边玩一个线团。

"灵感来了,"许伊头也不抬地说,"我突然知道我们的作品缺什么了。"

郑柏溪放下茶杯,看向那张纸——许伊画了一个巨大的双面镜结构,观众可以从两侧进入,当两个人站在镜面两端时,感应系统会根据他们的心跳频率在镜面上生成裂纹图案。

"这...很好。"郑柏溪不得不承认。

许伊抬头笑了:"我们可以叫它《共振》或者《裂痕》。"

"《双生》。"郑柏溪脱口而出。

许伊的笔停在纸上:"完美。"

接下来的几小时,她们沉浸在创作中,忘记了时间。郑柏溪绘制精确的结构图,许伊则负责互动系统的设计。偶尔她们会争论某个细节,但更多时候是默契的沉默,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和雨敲打窗户的伴奏。

晚上九点,门铃响了。郑柏溪皱眉走向门口,监控屏幕上显示一个撑着红伞的女人——周婷,她的前女友。

"谁啊?"许伊问。

"..."郑柏溪犹豫了一下,"一个朋友。"

她打开门,周婷站在走廊里,身上带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她比郑柏溪大五岁,是某画廊的策展人,举手投足间带着艺术圈人士特有的精致和世故。

"溪,"周婷微笑着举起一个纸袋,"我刚好路过,带了那家你喜欢的日料。"她的目光越过郑柏溪的肩膀,看到了坐在地板上的许伊,笑容僵了一秒,"哦,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许伊已经站了起来,像只察觉到危险的猫。她故意走到郑柏溪身边,近得几乎贴在她背上:"嗨,我是许伊,柏溪的...合作伙伴。"她强调了最后那个词,带着微妙的占有欲。

周婷的眼睛微微睁大:"许伊?那个行为艺术家?"她转向郑柏溪,"我不知道你认识她。"

"我们最近在合作一个项目。"郑柏溪简短地说。

周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落在许伊光裸的腿上——她还穿着郑柏溪的衬衫。"我明白了,"她递过纸袋,"那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约。"

"谢谢。"郑柏溪接过袋子。

周婷转身前又看了许伊一眼:"小心点,许小姐。郑柏溪的前任们没有一个好下场。"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她太冷了,会把你的心冻伤。"

许伊的反应快得像蛇:"至少我是自己走到她冰原上的,不像某些人,被拒绝了三次还死缠烂打。"

周婷的脸色变了。郑柏溪适时地关上门,阻断了可能的争吵。

"那是你前女友?"许伊问,声音里带着奇怪的紧绷感。

"两年前的事了。"郑柏溪把日料放在桌上,"我们只约会了三个月。"

许伊突然失去了兴趣,转身回到她的设计图前:"她配不上你。"

郑柏溪没有回应。她打开日料盒子,香气弥漫开来。小猫立刻跳上桌子,好奇地嗅着鱼生。

"小橘子,不行。"许伊把它抱下来,"这是人类的食物。"

郑柏溪看着许伊和小猫互动,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许伊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生物。在烛光下,许伊的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温柔。

"你可以吃一点,"郑柏溪说,"我点多了。"

许伊摇头:"我不饿。"但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郑柏溪嘴角微微上扬:"撒谎。"

许伊瞪她,最后还是妥协地拿起筷子。她们沉默地分享着食物,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乐。小猫在许伊腿上睡着了,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明天,"郑柏溪突然说,"我们去采购材料,开始制作原型。"

许伊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你确定方案了?"

"《双生》是个好作品。"郑柏溪简短地说。

许伊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毫无防备的笑容,让郑柏溪想起十二岁的夏天。那一刻,郑柏溪感到某种冰封已久的东西在胸口微微裂开,像是春天的第一道冰缝。

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但室内的空气变得温暖而宁静。两人继续工作到深夜,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一句简短的评论。小猫在她们之间蜷缩成一团橘色的毛球,像是这个临时家庭的见证者。

郑柏溪想,这大概是她们认识以来最和平的几个小时。她不知道的是,许伊正偷偷在笔记本上画她的侧影,并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如果艺术是我的宗教,那么郑柏溪就是我最神圣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