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的话被山风卷着掠过东岭村的青瓦,最先撞进张婶家的灶房。

正搅着浆糊贴门神的张婶手一抖,浆糊溅在"福"字上,倒像朵颤巍巍的云:"小朵要在花果山巅办'最后一顿饭'?"

消息传得比灶膛里的火还快。

第二日清晨,挑着菜筐的李叔在村口遇见背柴的王老汉,两人凑着脑袋嘀咕;卖糖画的阿福把糖稀熬糊了三回,嘴里直念叨"最舍不得吃完的那一口";连常在村头打盹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尾巴尖儿跟着路过的孩童晃——他们正举着半块烤红薯争论:"我这红薯留了三天,皮儿都硬了,肯定算!"

孙小朵蹲在土地庙的房檐上啃野桃,看底下人潮像煮沸的粥。

萧逸拎着个布包从巷口转出来,抬头冲她挑眉:"我猜你选花果山,是因为这儿的石头记得齐天大圣当年掀翻的酒坛,连风里都有桃核裂开的动静。"

"萧大先生就是会揣度人心。"孙小朵把桃核往他怀里一抛,"去把韦阳喊来,那家伙准在村西头给老阿婆修篱笆。"

待众人聚在土地庙前,孙小朵跃上供桌,发顶的小揪揪被风掀得乱颤:"明日巳时,花果山巅。

带什么?"她忽然凑近张婶的耳朵,压低声音,"就带你们藏在米缸最底下、塞在枕头最里头、连老鼠都舍不得偷吃的——那口。"

玉帝是在子夜摸上山的。

他褪了龙袍换粗布短打,怀里揣着个红布包,走两步就往身后瞅,活像偷桃的小猴儿。

路过山神庙时,供桌上的蜡烛"噗"地灭了,他手一哆嗦,红布包"啪"掉在地上,滚出颗指甲盖大的蟠桃核——那是当年蟠桃园被孙悟空掀翻时,他躲在廊柱后偷偷咬了半口的。

"天...咳,老丈这是?"萧逸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吓得玉帝差点蹦上树。

"我...我给小朵送贺礼!"玉帝扯了扯衣襟,红布包攥得死紧,"就...就半颗桃核,不打紧的。"

萧逸憋着笑摸出火折子,替他点上蜡烛:"您且收着,明儿饭席上准用得着。"

第二日,花果山巅的石桌被擦得发亮,周围七歪八扭坐了二十来号人。

张婶的粗瓷碗里躺着半块霉豆腐,绿毛星星点点像片小森林;李叔攥着半截冷馒头,表皮结着层硬壳,掰开能看见里头藏着颗蜜枣;玉帝的红布包端端正正摆在中间,桃核上还沾着他偷偷抹的桂花油。

没人动筷。

老妇王阿婆的手攥着个粗布帕子,帕子里裹着块焦黑的饼——那是她儿子去年上战场前,在灶前烤糊的最后一餐。"他说打完仗要回来吃我做的糖糕..."她的声音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可这饼...吃完,他就真走了。"

孙小朵跪坐在她身边,伸手碰了碰那焦饼。

饼屑簌簌落进帕子,像下了场极小的雪:"所以咱们不吃完,留一口,让他还在路上。"

萧逸打开随身的布包,露出半页烧焦的《开口集》残页。

纸角蜷曲着,上面有个被墨点盖住的错别字——是他母亲临终前,用最后一口气替他改的。

他用筷子夹起粒米,轻轻放在错字上:"字会烧,纸会碎,但这儿..."他指尖点了点自己心口,"错字里的爱改不了。"

韦阳端来一碗清水,水面浮着片柳叶。

他把碗放在石桌中央,云影落进去,像谁揉碎了的棉絮:"我留的不是饭,是每次想说话时,你们愿意坐下来听的样子。"他冲周围人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

二郎神"哐当"把锅铲插进石缝里,火星子溅起来,烫得小金猴缩脖子:"老子留的是火熄了还敢骂人的胆!"他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当年在天庭当神仙,吃饭得端着;现在当铁匠,吃饭能骂天——这口,比肉香!"

小金猴抽抽搭搭掏出口袋里的桃核,半边还沾着他的口水:"我...我留...留给以后能变成人的我。"他吸了吸鼻子,"等我能穿衣裳、能说话,就能坐这儿,和姐姐们一起吃饭了。"

山风忽然转了向,裹着细密的雨丝落下来。

张婶慌忙去捂霉豆腐,被孙小朵按住手:"别躲。"

雨越下越密,打湿了冷馒头,泡软了焦饼,连玉帝的桃核都被冲得发亮。

众人却都不动,只是盯着石桌上的饭菜——米饭粒儿里钻出细绿的芽,像谁撒了把星星;李叔的冷馒头裂缝中,冒出雪白的菌丝,像团小云朵;最奇的是玉帝的桃核,"咔"地裂开条缝,露出点鹅黄的嫩尖。

孙小朵望着这一幕,睫毛上沾着雨珠:"你们看,不死的不是饭,是舍不得。"她端起自己的碗,碗里只有小半碗白粥,是她今早用银河水熬的,"这口,我留给风。"

她起身走到崖边,手腕一翻,白粥泼进风里。

米粒飞散如星,落进山间的刹那,野草"唰"地疯长,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每片花瓣的纹路,都和前日锅底浮起的金痕一模一样。

雨停时,天已擦黑。

众人收拾碗筷往山下走,张婶忽然拽住李叔:"我家灶上那半碗粥...要不就留着?"李叔愣了愣,摸了摸怀里的冷馒头:"成,我家的饼也留半块。"

王阿婆捧着焦饼走在最后,忽然有个小娃娃从她身后钻出来,举着个空碗:"阿婆,我家的饭也没吃完,能借你一双筷子吗?"

当晚,东岭村的每户人家都亮着灯。

张婶的灶台上,半块霉豆腐盖着碗;李叔的饭篮里,冷馒头挨着新蒸的糖糕;王阿婆的桌上,焦饼旁多了双红漆木筷——是那小娃娃偷偷塞的。

孙小朵站在银河尽头,脚下的星子像撒了把碎钻。

她回头望了眼人间,万家灯火暖得像团雾,炊烟不再往天上蹿,只贴着屋檐打转,像谁轻轻盖了层被子。

她从耳朵里摸出最后一枚金箍棒碎片——那是当年孙悟空砸凌霄殿时崩落的,跟着她走了十万八千里。

她没扔,也没藏,只是轻轻放进自己那只空碗里。

碎片"滋"地化了,变成根极细的金线,沉进碗底,像道没写完的诗。

第二日清晨,张婶掀锅时顺口喊:"饭好了——"

正在扫院的李叔抬头笑,正在编筐的王阿婆抬头笑,正在灶前添柴的小娃娃也抬头笑。

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像谁藏了半块糖,留着慢慢化。

而在宇宙深处,那颗曾刻满"开饭啦这次换我喊你"的陨星,正缓缓旋转。

它表面的陨石坑里,不知何时多了行字,笔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子狠劲——

"我不饿,你吃吧。"

东岭村的老人们后来总说,打那顿饭后,再没人能彻底吃完一餐。

有人远行时,碗里总留口热粥;有人逝去后,筷架上总多双干净筷子;就连新娶的小媳妇,也会在饭甑最底下藏把米——她说,这是等来年春天,让舍不得的芽,再钻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