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从老槐树上蹦下来时,布鞋尖正踢到块被晒得发烫的鹅卵石。

她弯下腰揉了揉脚腕,抬头正撞进王阿婆家小孙子圆溜溜的眼睛——那孩子攥着半块烤红薯,被她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红薯"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哎呦小祖宗!"王阿婆举着锅铲从灶房冲出来,见是孙小朵,又松了口气,"我当是隔壁李狗剩家的花狗来偷食呢!

小朵快来,阿婆新腌的糖蒜可脆生了——"话没说完,她突然顿了顿,扯着嗓子朝后院喊:"栓子他爹!

吃饭啦!"

后院传来闷闷的应和声,王阿公抱着新编的竹篮晃出来,眼睛却还盯着篮底未完工的花纹。

小孙子蹲在地上捡红薯,王阿婆拍了拍他沾灰的后背:"喊爷爷吃饭呀。"孩子扁着嘴喊了声"爷爷",王阿公"哎"了一声,坐下来就往嘴里扒饭,竹篮还搁在腿上。

孙小朵蹲在门槛上托着腮,看这一幕像看皮影戏。

风里飘着糖蒜的酸香,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像那年她偷吃太上老君的仙丹,咬开壳才发现里头是空的。

她正琢磨着,肩头被人拍了拍,转头见萧逸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底还粘着半颗饭粒。

"看出门道没?"萧逸蹲下来,用筷子头敲了敲碗沿,"我在晒谷场蹲了一整天,张婶喊'吃饭'前摸了摸围裙角,李叔应'来了'时手指在桌沿敲了三下——他们像在背天书,每句都要先翻页。"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时间和动作:"昨儿刘二婶让闺女喊'爸吃饭',那丫头捏着衣角说'爸...吃饭',跟念课文似的。"

孙小朵抓起他的本子翻了两页,忽然笑出声:"你这跟菩提祖师查我作业似的!"她手指划过本子上"停顿半拍"的批注,笑意慢慢淡了,"祖师说过,神仙最怕的不是天雷地火,是人心冷成冰。

现在这饭香是热的,可人心...像隔了层蒸笼布。"

萧逸望着远处冒起的炊烟,忽然想起孙小朵在石头上涂鸦的那句"怕的是没人等"。

他用筷子头戳了戳碗里的饭,米粒"扑棱"溅起一颗:"仪式能搭起架子,可真心得自己长出来。

就像种桃树,光浇水不吹风,结的果子不甜。"

当晚韦阳巡村时,月亮刚爬上东山。

他踩着青石板路往村尾走,忽见张家厨房窗缝漏出一线光——可张老汉去镇里卖山货,要后天才回,按理说不该亮灯。

他放轻脚步凑近,窗纸上映着个晃动的影子,不是人,是口铁锅的轮廓。

"咚——"

韦阳屏住呼吸。

锅盖上的铁环轻轻跳了一下,像有人用指节叩了叩。"咚——咚——"第三下时,隔壁李婶家传来"哐当"一声,是汤勺撞了锅沿。

他倒退两步,看见王婆家晾衣绳上的蓝布巾突然飘起来,摆了三摆又落下。

韦阳摸出怀里的《回音簿》,掏出炭笔在页角画圈。

张家、李家、王婆家,三个圈连成线;再走两步,赵家的铜壶嘴冒起细烟,和钱家的瓷碗轻碰,第四个圈落在线尾。

等他绕完全村,本子上已经画满交错的线圈,像张会呼吸的网。

后半夜他蹲在老槐树下,用枯枝在松软的土里挖了个坑。

月光透过树缝洒下来,把《回音簿》上的线圈照得发亮。

他轻轻把本子埋进去,拍了拍土:"锅记得,比人记得好。"

二郎神的铁铺这晚可没消停。

他把废锅挂上墙时还嘟囔:"破铜烂铁挂着倒好看,省得占地方。"结果半夜惊雷炸响,他被"叮叮当当"的动静吵醒——那口废锅的锅盖正发疯似的蹦跶,砸得铁皮墙嗡嗡响。

"奶奶的!"二郎神抄起铁锤冲过去,手举到半空又僵住。

那蹦跳的节奏有点耳熟——"叮咚咚,叮咚咚",像极了早年媳妇哄儿子睡觉哼的调儿。

他慢慢放下锤子,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眼角泛着水光。

第二天天刚亮,二郎神就拎着锅挨家敲门。

张婶揉着眼睛开了门:"二郎兄弟,你这是..."

"昨夜听见动静没?"

"听见了!"李嫂端着碗从隔壁探出头,"我家蒸笼冒气时,好像有人轻轻喊'妞妞'——那是我小名,我娘走后再没人这么叫过。"

王阿公捋着胡子点头:"我家砂锅响了,那节奏跟我闺女小时候拍皮球似的!"

二郎神咧嘴笑出白牙,把锅往肩上一扛:"得嘞!

从今儿起,我这铁匠铺多门手艺——修'记人'的锅!"

这事传到小金猴耳朵里,他抓耳挠腮直跺脚。

趁二郎神不注意,他溜到铁铺后巷,捡了口破砂锅——锅底裂了道缝,锅耳缺了半块。

他蹲在桃树下,拔了根猴毛捻成细线补裂缝,又挤了桃汁当胶水粘锅底,嘴里念叨:"你也想妈妈吧?

我帮你补补,咱一块儿等。"

夜里小金猴抱着砂锅睡,迷迷糊糊听见"咚"的一声。

他睁眼一看,锅盖正悬在半空中,两尺高,又"啪"地落回。

蒸汽从锅缝里钻出来,竟凝成个毛茸茸的小猴脸,圆眼睛眨了眨,"呼"地散了。

"哇呀呀!"小金猴一个跟头滚下床,撞翻了床头柜上的蜜罐。

可他很快爬起来,蜜沾了一脸也顾不上擦,抓着砂锅就往花果山顶跑:"姐!

姐!

我的锅成精啦!"

孙小朵正坐在云头看人间灶火,见他连滚带爬的模样,笑着接住砂锅:"成什么精?"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锅底的桃汁印,"你昨晚躲在被子里哭,眼泪滴在锅沿上,它呀,是替你心疼呢。"

小金猴摸着后脑勺傻笑,孙小朵却望着人间若有所思。

她看见东岭村的炊烟还是往上飘,却总在云下打个转;听见人们喊"吃饭"时,尾音总带着点犹豫。

她从耳朵里掏出根毫毛,绕着指尖缠了七圈——这是菩提祖师教她的"人心结",专缠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

"呼——"她轻轻一吹,毫毛化作千万根无形丝线,像春天的柳絮似的飘向人间。

丝线没缠在人身上,却钻进各家的锅耳、碗沿、筷尖。

有的钻进铜锅的雕花缝,有的绕在瓷碗的蓝边儿上,还有的悄悄缠在灶王爷像的红绳上。

当夜,东岭村的灶房里响起细碎的响动。

张婶掀锅盖时,脱口而出:"他爹,回来啦?"——她丈夫去镇里卖山货,要后天才回;李嫂盛汤时,轻声说:"妞妞,你饿了吧?"——她闺女嫁去了外县,已有半年没回家;王阿公夹菜时,对着空座位笑:"妮儿,尝尝爷爷腌的糖蒜。"——他闺女十年前就去了城里,再没回来。

那个多年独居的老汉,正捧着碗扒饭。

他突然顿住——"回来啦?"这三个字,像片羽毛轻轻扫过他的心。

他望着空落落的灶房,想起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也是这么轻声说的。

眼泪"啪嗒"掉在碗里,他捧着碗哭,第一口饭嚼了十分钟。

宇宙极深处,那颗写着"这次,换我喊你"的陨星微微震颤。

星光漫过陨石表面,第二行字慢慢浮现,墨迹湿润,像是刚写完的:"听见了。"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李家媳妇蹲在井边刷锅。

她拿着竹刷用力擦着锅底,突然手一僵——竹刷碰到了什么凸起来的东西。

她凑近一看,锅底上竟有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用树枝划的,还带着没擦净的饭粒:"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