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嘉兴总像浸在水里。巧珍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楼下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手里攥着刚领到的钥匙。宿舍在三楼,带个朝南的阳台,这是她升为车间主任后,厂里给的福利。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是同组的女工送的,说“主任您现在是城里人了,得养点花草添添生气”。
她推开玻璃窗,风带着潮湿的水汽涌进来,吹动了窗帘。窗帘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细碎的白菊,是她上周在批发市场挑的。以前在出租屋,窗户上糊的是废报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巧丫总爱抠报纸边缘的破洞,说能看见月亮。想到这儿,巧珍的手指在窗沿上轻轻划了一下,那里还留着搬家时蹭到的白漆。
车间里的钟敲了八下,巧珍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这外套是组长老周陪她挑的,藏青色,挺括的面料,穿上身时,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总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刚到服装厂那年,她穿的是阿三给她扯的粗布褂子,袖口磨破了就用针线补一圈,现在衣柜里挂着三件衬衫、两条裙子,都是厂里发的工装,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李主任早!”流水线旁的女工们笑着打招呼。巧珍点点头,目光扫过操作台。自从她当上主任,车间里的秩序好了不少,次品率降了一半,连带着大家的奖金都涨了。她走到三号机位前,拿起一件刚锁好边的连衣裙,指尖划过针脚——这是她以前最拿手的活计,那时她一天能锁八十件,手指磨出的茧子比硬币还硬。现在她不用上机了,每天拿着记录板,检查、登记、处理纠纷,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大了,也敢直视老周的眼睛了。
老周是车间的技术顾问,上海人,说话总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调子。当初是他力排众议提拔了巧珍,说“这姑娘眼里有活儿,心里有数”。有次巧珍在仓库盘货,发现一批布料的纹路有问题,连夜找到老周,两人对着样品研究到后半夜,总算赶在开工前换了新料。那天老周送她回宿舍,路过夜市,买了两串烤面筋,递一串给她:“巧珍,你跟别的打工妹不一样。”巧珍咬着烤面筋,辣得直吸气,心里却暖烘烘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巧珍端着餐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以前她总跟老乡们挤在一块儿,听她们说家长里短,说谁家男人又赌钱了,谁家孩子在学校考了倒数。现在她身边坐的是会计小张、统计员小陈,她们聊的是新款服装的设计、下个月的促销活动,偶尔也说些城里的新鲜事——哪家商场的口红在打折,哪个牌子的洗发水好用。巧珍听得认真,时不时插一两句话,筷子夹着青菜的手稳稳妥妥,不像以前,总担心菜汤洒在衣服上。
有次小张拉着她去烫头发,卷棒在头顶滋滋作响,药水的味道呛得她直咳嗽。理发师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波浪卷”,巧珍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头发像一团蓬松的棉花,突然想起阿三以前总说“你这头发黑得像墨,留长了好看”。她结婚那天,巧珍梳了两条麻花辫,上面系着红绸子,阿三说像年画里的姑娘。
宿舍的电话响了,是老乡打来的。“巧珍啊,盼娣在学校得了奖状,说要给你寄过来呢。”巧珍握着听筒,听见电话那头盼娣喊“妈”的声音,鼻子一下子酸了。“让她好好念书,别惦记我。”她顿了顿,又问,“阿三……他还好吗?”老乡在那头叹了口气:“还那样,砖窑厂下班就回家,俩娃都是他带,上次去赶集,给巧丫买了双红皮鞋,说丫头片子得穿得鲜亮些。”
挂了电话,巧珍坐在沙发上发愣。沙发是二手市场淘来的,米色的绒布面,扶手上有块小小的污渍,像只没长全的蝴蝶。她想起以前在出租屋,一家人挤在木板床上,阿三总把最里边的位置让给她,说“靠墙暖和”。有次他半夜发烧,却硬是说没事,第二天照样去裁布,回来时棉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老周敲开宿舍门时,巧珍正在包饺子。案板上摆着一小堆肉馅,是她中午特意去菜市场买的,韭菜是老乡从乡下带来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听说你今天休息,来蹭顿饺子。”老周举着瓶黄酒,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巧珍赶紧擦了擦手:“快坐,马上就好。”
饺子下锅时,热气腾得满屋子都是。老周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突然说:“巧珍,下周厂里组织去杭州旅游,一起去?”巧珍手里的漏勺顿了一下,锅里的饺子翻了个滚。她长这么大,除了黄河边和嘉兴,没去过别的地方。阿三以前说“等盖了新房,就带你去北京,看**”,那时她总笑着说“还是先给娃攒学费吧”。
杭州的西湖比她想象中还要美。游船划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岸边的柳树垂着绿丝绦,像巧丫扎辫子的头绳。老周给她拍了张照,照片里她站在断桥边,穿着新买的浅蓝色连衣裙,头发烫成了波浪卷,笑得有些拘谨。巧珍把照片夹在钱包里,钱包是真皮的,老周送的生日礼物,里面还放着盼娣和巧丫的合影——那是阿三寄来的,两个丫头穿着新棉袄,站在老槐树下,笑得露出豁牙。
回来的路上,老周在车里睡着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巧珍没动,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她想起刚离婚那会儿,老乡都劝她“女人家离了男人咋活”,她咬着牙没哭,只是把阿三留下的那件旧褂子叠好,压在了箱底。现在她能自己挣钱,自己租房,自己去旅游,可有时夜里醒来,还是会摸向身边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像少了块骨头。
车间接到一笔大订单,要赶在国庆节前交货。连续半个月,巧珍都在厂里加班,有时忙到后半夜,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一会儿。老周给她送来热牛奶,说“别硬撑,身体要紧”。巧珍接过牛奶,指尖碰到他的手,烫得像被火烧了一下,赶紧缩了回来。
订单完成那天,厂里放了半天假。巧珍回到宿舍,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个包裹,是从黄河边寄来的。拆开一看,是件新做的棉马甲,藏蓝色的面,里子是碎花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阿三的手艺。还有张字条,是盼娣写的:“妈,爸说嘉兴冬天冷,让你穿上暖和。”
巧珍把马甲套在身上,大小正合适,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热得发疼。她走到阳台,看着楼下游动的人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阿三背着她蹚过黄河水,水没到他的腰,他说“别怕,有我呢”。那时的黄河水是暖的,带着太阳的味道,不像现在的嘉兴,连风里都带着凉意。
老周的电话打来了,说“车间聚餐,就等你了”。巧珍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把钱包里的照片又看了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拿起外套出了门。楼下的路灯亮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扯不断的线,一头拴着嘉兴的灯火,一头拴着黄河边的老槐树。
她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了。就像黄河水,不管绕多少弯,终究要奔向大海。只是在某个起风的夜里,她还是会想起那个砖窑场的男人,想起他黝黑的脸上挤出的笑,想起他说“等盖了新房……”,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像从未说过一样。
宿舍的窗户没关严,风溜进来,吹动了淡蓝色的窗帘。绿萝的叶子晃了晃,露出窗台上那个红颜色的打火机,上面印着“嘉兴服装厂”的字样,是上次搬家时从出租屋带过来的,不知怎么就落在了那里。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条通往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