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默的自行车刚在分局门口停稳,梁局长就夹着公文包从吉普车上下来。
"正好找你。"梁局长拍了拍林默肩膀,"东四区几个厂的保卫科要调整,你带人去红星机械厂和第三纺织厂走一趟。"
豆爱国从值班室探出头:"局长,那全院大会..."
"私事下班处理。"梁局长瞪了一眼,"现在公私合营关键期,各厂的保卫工作不能乱。"
林默利落地敬了个礼:"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走进办公室,他展开东四区工厂分布图。红星机械厂的标记旁注着"原资本家代理人抗拒改造",第三纺织厂则写着"女工多,纪律松散"。
"爱国,你带小张去纺织厂。"林默用红铅笔圈出几个点,"重点查夜班交接记录。我去机械厂,听说他们保卫科长和资方走得近。"
豆爱国小心翼翼地凑近林默,压低声音说道:“那晚上院里的事情……”他的话语被林默打断,林默迅速扣上大檐帽,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肩章上,形成一道锐利的光影。
林默的声音坚定而自信:“下班前肯定回来。”他的目光如炬,似乎已经洞察到了事情的全貌,“我倒要看看,这三位大爷究竟能唱出什么样的戏。”
说完,林默转身跨上自行车,车轮缓缓转动,碾过东四区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清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胡同两侧的灰砖墙上,“公私合营是社会主义改造的必由之路”的标语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鲜红,仿佛在提醒着人们这个时代的变革与发展。
林默一边骑行,一边抬手看了看腕表——七点四十分,距离梁局长交代任务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不到半小时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车速,车轮在石板路上疾驰,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声。
红星机械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出现在视野里时,林默眯起了眼睛。门口的值班室窗户积着厚厚的灰尘,一个穿着皱巴巴制服的保卫干事正歪在椅子上打盹,橡胶棍随意地搁在腿边,随时可能滑落在地。
"同志。"林默敲了敲玻璃,声音不轻不重。
那干事猛地一哆嗦,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领口还沾着早饭的油渍。"您、您找谁?"
林默从内兜掏出证件,钢印在晨光中微微反光:"市分局林默,来见你们周厂长。"
"领...领导在..."干事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厂房方向瞟,"我这就去通报..."
"不必。"林默收起证件,目光扫过值班室墙上残缺的值班表,"夜班交接记录给我看看。"
干事的喉结上下滚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个...记录本在...在科长办公室..."
林默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着,这是人紧张时的典型反应。值班室角落里,一堆烟头散落在搪瓷缸周围,最上面几个还冒着缕缕青烟。
"现在带我去看。"林默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已经带上不容拒绝的力度。
二楼走廊尽头,厂长办公室的门缝里漏出激烈的争吵声。一个沙哑的男声几乎是在咆哮:"那些设备是德国进口的!拆了重组?你当是小孩搭积木吗?"
"张工!"周厂长的声音压得很低,"现在全北京都在搞合营改造,你那套技术至上的思想该改改了!"
林默抬手叩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办公室里的景象让林默挑了挑眉。周厂长——一个四十出头、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办公桌后,面前的茶杯翻倒在文件堆上,褐色的茶渍浸透了"设备清单"几个钢笔字。旁边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工装口袋里插着七八支钢笔,此刻正气得浑身发抖。
"周厂长?我是市分局林默。"
"林副局长!"周厂长快步绕过办公桌,茶渍在他深蓝色中山装上留下一道深色痕迹,"梁局长打过招呼了,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他转向老工程师,"张工,我们改天再谈。"
老工程师冷哼一声,摔门而出时带起的风掀起了桌上的文件。周厂长苦笑着摇头:"见笑了,原厂长的技术顾问,对新政策...有些抵触情绪。"
林默在会客椅上坐下,接过周厂长递来的花名册,纸张上还带着油墨味,显然是刚印刷不久。
"保卫科现有三十人?"
"二十二个正式工,八个临时工。"周厂长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问题就在这儿,原保卫科长是资方代表的小舅子,上周刚撤职,现在..."他欲言又止。
林默的指尖突然停在名册中间某行:"王振海?去年永定门仓库纵火案的..."
周厂长的瞳孔猛地收缩:"您认识他?"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就是他!现在天天在车间散布谣言,说合营后要裁掉一半工人。"
窗外突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叫。林默一个箭步跨到窗前,只见三号厂房门口腾起一团黑烟,几个工人正惊慌地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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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几次了?"林默的声音像淬了冰。
周厂长的脸色变得煞白,手帕攥得死紧:"第三次...都是夜班时出的'意外'。"
林默合上花名册,纸张发出清脆的"啪"声:"带我去现场看看。"
去往厂房的路上,周厂长低声解释着工厂的困境。原来红星机械厂前身是民族资本家李耀祖的产业,公私合营后,原管理层表面上配合改造,暗地里却处处设障。尤其是设备科和保卫科,几乎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最棘手的是保卫科。"周厂长踢开路上的一颗螺丝钉,"三十个人里有二十个是李耀祖的远亲故旧,值夜班时经常聚众喝酒赌博。上周突击检查,在值班室抽屉里发现了这个——"
他从公文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模糊的画面上,几个穿制服的人围坐在机床旁,中间摆着的不是零件,而是一副散乱的扑克牌和半瓶二锅头。
"设备科更绝。"周厂长咬牙切齿,"他们说精密仪器需要'专业维护',拒绝新派来的技术员接触核心设备。今天这场'事故',八成又是..."
三号厂房门口,刺鼻的机油味混合着电线烧焦的臭味扑面而来。一台龙门铣床冒着青烟,几个工人正试图用灭火器扑灭电路板上的火苗。林默注意到墙角站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子,正冷眼旁观这场混乱。
"那就是王振海。"周厂长在耳边低语。
林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前纵火犯。王振海约莫三十五岁,左眉上一道疤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当他的目光与林默相遇时,不仅没有躲闪,反而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
"先救人,设备损失稍后统计。"林默高声指挥着,同时快步走向王振海。就在两人距离不到三米时,厂房后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住他!"有人大喊。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堆料区窜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王振海脸色骤变,转身就要离开。林默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别急着走,王同志。"
那瘦小身影很快被工人按倒在地,怀里滚出几个铜制零件。周厂长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德国铣床的核心部件!"
回到厂长办公室,林默将花名册摊开在茶几上,用红铅笔圈出七个名字:"这些人必须立即调离保卫科。"
周厂长凑近一看,眉头皱得更紧:"都是李厂长的亲信...但一下子调走这么多,夜班怎么安排?"
"从各车间抽调党员骨干临时顶替。"林默在笔记本上快速写着,"我回局里就打报告,最迟明天调五个转业军人过来。"
窗外的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照在林默的肩章上,金色的星徽闪闪发亮。周厂长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林副局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李耀祖虽然交出了管理权,但在轻工业局还有关系。"周厂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周轻工业局来了个视察组,专门'提醒'我们不要搞'一刀切'..."
林默冷笑一声,钢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社会主义改造的关键期,还搞这一套?"他合上笔记本,"周厂长,保卫科重组方案今晚我就报给梁局长,明天开始执行。至于那些'关系'..."
他的话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秘书慌张地冲进来:"厂长!不好了!仓库着火了!"
林默"腾"地站起身,窗外,滚滚黑烟正从厂区西北角腾空而起。周厂长的脸色变得铁青:"那是...原材料仓库..."
当两人赶到现场时,火焰已经蹿上房顶。救火的工人们形成人链传递水桶,但火势丝毫不见减弱。林默锐利的目光扫视人群,突然定格在一个正在往后缩的身影上。
"拦住他!"林默大喝一声。
王振海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林默纵身越过一堆水管,在对方即将翻墙的瞬间拽住了他的裤脚。两人重重摔在地上,王振海挣扎间从怀中掉出个亮闪闪的东西——一个汽油打火机。
"看来永定门的教训还不够。"林默拧住他的胳膊,声音冷得像刀,"这次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火场的热浪扑面而来,将林默的侧脸映得通红。周厂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纸:"仓库值班记录...昨晚是王振海带的班!"
林默将嫌犯交给赶来的公安干警,拍了拍制服上的灰尘。阳光下,他胸前的党徽和远处的火焰一样耀眼。
"周厂长,现在可以确定,这不是简单的生产事故,而是有组织的破坏活动。"他翻开被烟熏黑的笔记本,"保卫科重组方案需要调整——我建议成立专门的保卫队伍,由转业军人带队,二十四小时巡查重点区域。"
周厂长重重地点头,眼中有火光跃动:"我这就去安排党员骨干名单。"
"还有,"林默望向仍在燃烧的仓库,声音低沉而坚定,"通知梁局长,是时候请轻工业局的'关系户'来喝杯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