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骨·胭脂血
暖。
这是沉舟踏入凝香阁拔步床幔之后的第一感受。
并非熏笼炭火那种烤得人喉咙发干的燥热。而是铺天盖地的、浓郁到化不开的……甜腻!如同无数腐烂的花瓣被强行塞入五脏六腑!混合着名贵丝绸散发出的微弱涩味、新漆木器的酸气、还有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属于许多陌生躯体在锦被褥里反复滚过的……油滑腥膻!
金玉凤带着一股恶风紧随其后挤了进来,肥硕的身躯瞬间让本就逼仄的拔步床空间更显窒息。她脸上惊魂未定,眼神闪烁,显然被方才沉舟身上瞬间爆发又被强行压下的恐怖气息吓破了胆。但这恐惧只持续了极短一瞬,便被眼底更深更炽的贪婪硬生生压下。
这丫头!值!太值了!方才那一瞬非人的气息,是祸,更是天大的奇货!
“哎哟我的心肝!瞧瞧这床!这被子!可都是妈妈亲自给你挑的苏杭顶级货!多少人做梦都想上来滚一滚呢!”金玉凤搓着手,脸上重新堆起腻人的假笑,细长的丹凤眼却像两把小钩子,紧紧钉在沉舟身上那套价值连城的“天水碧”云锦宫装,尤其是她胸前那处被宫装高领勉强遮住的、蜿蜒扭曲的旧伤疤。“穿着这么累赘的宫装多不舒服?来!妈妈帮你把这劳什子脱了,换身轻便寝衣,舒舒服服地歇着!”
话音未落,她那只涂着鲜红蔻丹、带着浓烈花露水腥气的肥手!已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蛮横!狠!狠!抓!向!沉!舟!颈!侧!微!露!的!一!点!暗!红!伤!疤!边缘的衣领!动作粗鲁,如同在剥离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指尖触碰到那片冰冷细腻肌肤的瞬间——
沉舟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投入了滚油!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合着剧毒和锁链的浓烈恶意!如同沉睡的毒蛇被狠狠踩中了七寸!轰然在识海炸开!
冰冷的石室!浓得化不开的霉烂与血腥!
沉重的铁链!勒入脖颈皮肉!摩擦着暴露的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一张张扭曲模糊、居高临下的脸孔!狞笑着!用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向旧伤的皮肉!
“骨头够硬的贱婢!看你能撑到几时!”
“呃——!”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喉咙的惨嘶!从沉舟紧咬的、沾满血污胭脂的齿关间挤出!苍白如冷玉的脸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左肋下那片深蓝色的冰晶封印!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 如同封印下的凶兽感知到了极致的恶意与侵害!疯!狂!震!颤!
封印边缘!那些如同蛛网蔓延的白色细小裂纹!骤然加深!“喀——!” 一声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脆响!裂纹如活物般瞬间扩散!几乎爬满整片冰晶!
一股比方才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带着无边怨毒与毁灭气息的冰寒戾气!如同地狱熔岩喷薄前的征兆!瞬间充斥了整个拔步床的狭小空间! 温暖如春的拔步床瞬间变成了冰窟!浓烈的甜腻香气被冻结成细小的冰粒,“簌簌”坠落!金玉凤身上那浓烈的花露水味如同被冻僵的死尸气息!
金玉凤伸出的手!离沉舟颈侧伤疤衣领只有毫厘之距!被这骤然降临的、如同绝对零度的恐怖寒气!硬生生冻结在半空!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灭顶寒意! 瞬间从指尖冻结了整条手臂!冻僵了心脏!冻裂了魂灵!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如同劣质的墙皮,在极致的恐惧中一寸寸皲裂!双眼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如同濒死的鱼!
就在那股毁灭性的混乱冰寒戾气即将冲破封印!将这方寸之地彻底化为冰屑尘埃的千钧一发——
沉舟胸前!那片几乎被裂纹爬满的深蓝冰晶中心!
一点极其细微!却纯粹到令人窒息的幽!邃!冰!蓝! 光芒!如同宇宙深寒核心最古老的神谕!猝然亮起!
没有灼热!只有一种穿透万古的、最极致最纯粹的!冻!结!意!志!
光芒亮起的瞬间!
冰晶边缘疯狂蔓延的白色裂纹!如同被无形的天堑拦截!硬生生止住了扩散的趋势!
那股即将喷薄的混乱冰寒戾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按!回! 了冰晶深处!并瞬间压缩!凝聚!冻结!成为冰晶深处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凝实、更加无声咆哮的……恨!意!
一股无法想象的、反噬性的极致剧痛!如同亿万根淬毒冰针从胸腔深处瞬间炸开!狠狠刺穿沉舟每一寸神经!她刚刚绷直的身体猛地向下一塌!喉咙涌上大股腥甜!被她死死咬紧牙关压下!但那无法抑制的痛苦依旧冲破了唇齿的封锁!化作一声更轻、更压抑、如同五脏六腑被彻底碾碎的呻吟!
“唔……”
身体晃了晃。她伸出沾染胭脂血污的左手,狠!狠!按!在!胸!前!剧!烈!起!伏!的!冰!晶!烙!印!之!上!
指尖之下。
冰冷!坚硬!如同万载玄冰!
但那冷!仿佛浸透了骨髓!烙印着灵魂!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最深沉的剧痛!
金玉凤的肥手僵在半空,依旧动也不敢动。她如同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拔步床的角落,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惊恐到了极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沉舟那只按在胸前的手,和她紧闭双眼、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绝美侧颜。
沉舟缓缓睁开眼。
空洞的玄眸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海之下,痛苦与恨火的浪潮短暂地平息下去,被一种更深的、仿佛被彻底剥夺了所有反抗能力的……绝对!冻!结!般的……死寂! 取代。一种,连毁灭本身都被冻结的死寂。
她那只按在冰晶烙印上的左手,指尖泛着更深的青白。沾染的胭脂血色如同凝固的冰血花。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没有去看金玉凤。右手颤抖着,摸索向腰间宫装繁琐复杂的盘扣。
指尖冰凉,带着残留的胭脂黏腻。动作迟缓,迟钝得如同在冻僵的手指上套了沉重的铁枷。每一次细微的扯动,都仿佛在撕扯胸腔深处那片被冻结的伤口。细微的“咔嚓”声仿佛来自体内冰晶在束缚下的呻吟。
一颗。两颗。三颗。
繁琐的、代表了贵女身份的昂贵云锦宫装,被她以最狼狈、最沉默的方式,笨拙地解开。
动作机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冷漠。
仿佛剥离的不是承载着屈辱与记忆的宫装,而只是一层无意义的壳。
金玉凤眼睁睁看着。看着那身价值千金的“天水碧”如同褪下的蛇皮,一点点从那具苍白冰冷的躯体上滑落。
露出下面。
触目惊心。
左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刀疤如同永不愈合的诅咒。颈侧那道蜿蜒入锁骨的巨大旧伤,皮肉翻卷处甚至能看到暗红的、微微搏动的颈动脉!暴露在空气中,脆弱得如同吹弹可破的宣纸。纤细的腰肢似乎不堪一握,但左侧肋骨下方,那片被无数裂纹覆盖、流淌着幽深冰蓝光芒的巨大烙印冰晶!如同开在苍白肌肤上的、妖异的、死亡之花!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而这伤痕累累的躯体之上,还覆满了更加新嫩的伤痕!被暗红冰碴冻住的脚踝冻疮,深可见骨。小腿上几道长长的、刚刚勉强止血结痂、又被强行扯开的撕裂伤,边缘翻卷着粉红的嫩肉,正缓缓渗出淡黄的脓液……
这具身体。美的惊心动魄。残破得惨绝人寰。像是一件绝世名器被打碎后,又被冰冷的能量粗暴地粘合起来,缝隙里依旧流淌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深渊暗光。
金玉凤倒抽一口凉气。贪婪被巨大的恐惧和某种生理性的强烈不适彻底击碎!她肥厚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眼神如同见了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沉舟没有理会她。褪下宫装后,她**着冰冷的上身,背对着金玉凤。
那纤薄的蝴蝶骨如同两片脆弱的冰棱翼,在昏暗烛光下勾勒出锋利而孤绝的弧度。脊柱凹陷,皮肤白得刺眼。但在那片雪白的脊背中心!一道斜贯了半个背部、深可见骨的恐怖旧疤!如同大地最丑陋的裂痕!暴露在空气中!疤痕边缘扭曲凸起,呈现着凝固黑血般的暗紫色,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最恶毒刑具的腐朽腥气!
仿佛有无形的刻刀,以最残忍的方式,将这具躯壳曾经遭受的极致酷刑,一笔一笔刻印在这片洁白的画布之上。
她弯下腰。拾起床角一件绣着俗艳鸳鸯戏水图案的薄纱寝衣。
冰凉的、滑腻的纱质触感贴上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剧毒的蔓藤缠绕而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穿上。
鲜红的胭脂混合着嘴角溢出的暗红血迹,在她苍白的脸颊拖曳出绝望的泪痕。
她坐到冰冷的、散发着油滑腥膻气息的锦褥上。后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刺破暖帐的、凝固了鲜血的冰矛。长发垂落,遮住了脸上刺目的血痕,只留下冰冷的、毫无血色的下颌弧线。
空洞的玄眸望向拔步床厚厚的锦缎床幔。
那华贵的流苏在烛火下微微晃动。像是无数悬挂着的……索命绞绳。
金玉凤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撞开床幔滚了出去,仿佛身后是修罗地狱。
拔步床内。只剩下沉舟一人。
与一室凝固的冰冷甜香。
与一身崭新的、带着浓烈他人气息的囚衣。
与那遍布躯壳、无声泣血的伤痕。
与那……胸前幽蓝死寂的冰晶烙印。
她的手。
依旧死死按在烙印之上。
指尖下的那片冰寒。
比这人间所有的温暖……都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