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的冰刚化透时,黑坨子被拉进了军营。
他爹是老世族封地的奴隶,去年冬天冻毙在打谷场的草垛里,主家嫌晦气,连口薄棺都没给,直接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狗。黑坨子揣着半块冻硬的麦饼躲在柴房,被兵丁揪出来时,还以为要跟他爹去了,直到冰冷的戈塞进手里,才知道是要去栎阳城外的军营填数。
"奴隶的崽子,也配握兵器?"带他来的伍长啐了口唾沫,把他推搡到营房最角落。那里堆着发霉的草垫,还有一杆比他还高的戈,铜刃上的锈迹像块烂疮,豁口处能看到里头发黑的木头。
黑坨子就这样成了秦军里最末等的兵。白日里搬石头垒营墙,夜里听老兵们吹嘘斩首的功劳,更多时候是缩在草堆里啃干硬的粟米,听着戈上的铁锈簌簌往下掉。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的斤两,奴隶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主子的牲口,就算没死在战场上,回去了也还是给人耕地喂马,连个名字都不配有的——黑坨子是他爹随口叫的,因为他打小就黑瘦,像块没人要的泥疙瘩。
这日午后,他正蹲在营房后的土坡上擦戈。铜刃太钝,他捡了块带棱的青石,蘸着化开的雪水一下下磨。锈屑混着泥水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红,倒像是谁流的血。他磨得专心,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直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才惊得手里的戈差点掉下去。
"这戈用了多少年了?"
声音清冽,带着点陌生的口音,不是老秦人的粗嗓门。黑坨子慌忙回头,见是个穿黑色锦袍的人,腰间佩着玉饰,身后跟着几个甲士。他认得那袍色——上个月在栎阳南门,亲眼见这人站在木头旁,把五十金赏给了扛木头的老兵。是左庶长卫鞅,那个从魏国来的,说要变什么法的大人。
黑坨子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却被卫鞅按住肩膀。"坐着吧。"卫鞅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戈上,眉头微蹙,"刃口都卷了,怎么上阵?"
"回...回大人,"黑坨子舌头打了结,"这是...库房里领的。"
"库房里的兵器,就该是这模样?"卫鞅转头对身后的军尉道,"查一下,军械库的管事是谁,按新法处置。"军尉应声而去,他才转回头,重新看向黑坨子,"你叫什么名字?"
"黑...黑坨子。"
"没个正经名字?"卫鞅笑了笑,指尖在戈刃上轻轻划了一下,铁锈沾在他指腹上,"从今日起,你就叫'黑锐'。锐利的锐。"
黑坨子——不,黑锐愣住了。长这么大,没人正经叫过他名字,更别说这样的字眼。他看着卫鞅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很,像是渭水冰面反射的光,让人不敢直视。
"左庶长..."旁边突然传来嗤笑声,是个少了只耳朵的老兵,正抱着胳膊靠在土坡上,"跟个奴隶崽子费什么话?他这辈子也就配擦擦锈铁片子。"
卫鞅没回头,只是拍了拍黑锐的肩,力道不重,却像块烙铁烫在他身上。"黑锐,你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新法说了,不管你是奴隶还是贵族,只要在战场上斩一颗首级,就能升为公士。公士,知道吗?有田一顷,有宅九亩,还能让你家里人脱了奴籍。"
黑锐的呼吸猛地停了。
他爹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有田的...庶民..."那声音气若游丝,却像根刺扎在他心口。他一直以为那是梦里才有的事,就像老兵们说的,天上的月亮,看着亮,够不着。
"真...真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秋风里的草。
"自然是真的。"卫鞅指了指他手里的戈,"把它磨利了。下次我来巡营,希望能看到你用它斩来的首级。"说完,便转身带着人走了。
直到那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营房尽头,黑锐还僵在原地。少耳老兵走过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傻了?还真信那魏人的鬼话?"
黑锐踉跄了一下,扶住手里的戈。"他是左庶长..."
"左庶长又怎么样?"老兵往地上啐了口,"他是魏国人,懂个屁的老秦规矩!奴隶就是奴隶,还想变公士?等你斩了首级,他早回魏国享清福去了!"
周围几个兵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说:"去年城南那老兵,扛木头得了五十金,转头就被主家讹走了,还不是照样当他的佃农?"还有人说:"新法?我看就是折腾人!等君上醒过神来,这魏人就得滚蛋!"
黑锐没说话,只是把戈抱得更紧了。老兵们笑够了,散开去赌钱喝酒,他依旧蹲在土坡上,捡起那块青石,继续磨。
日头渐渐西斜,把营房的影子拉得老长。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累得瘫在草堆里了,可今天不知哪来的力气,胳膊酸得像要断了,还是一下下磨着。锈迹一层层褪去,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虽然还有豁口,却渐渐有了点锋芒。
"你还磨?"有个相熟的小兵路过,见他满头大汗,"别听那左庶长的,咱们这样的,能活着就不错了。"
黑锐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和汗,眼睛却亮得惊人。"我爹说,有田就有活路。"他低声道,"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小兵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天黑透时,营房里点起了油灯。老兵们凑在一处掷骰子,吆喝声震得草顶直掉灰。黑锐坐在自己的草垫上,借着微弱的光,最后磨了几下戈刃。
他把戈竖起来,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月光看。铜刃上能映出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张黑瘦的脸,眉眼间却没了往日的怯懦。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刃口,冰凉,还有点扎手。
"爹,"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好像...能摸到月亮了。"
说完,他把戈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边,又用破布擦了一遍,才钻进草堆。这一夜,他没像往常那样翻来覆去,很快就睡着了。梦里,他好像站在一片田埂上,地里的粟米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