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历代风云五千年 >  第305集:甘龙的诘问

栎阳朝争

腊月的风卷着残雪,拍打在栎阳宫的青铜兽环上,发出沉闷的嗡鸣。偏殿内暖意融融,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秦孝公的朝会已持续了三个时辰,竹简在案几上堆叠的声响,比殿外的风声更让人心悸。

太傅甘龙缓缓直起佝偻的身子,花白胡须上还沾着案几上的酒渍。他朝御座上的秦孝公作揖时,宽大的袍袖扫过铜爵,溅起的酒珠落在朱红地毯上,洇出点点深色。“君上,”他的声音像陈年的陶瓮,带着土腥味,“老臣以为,治国如耕地,需顺天时、循旧例。圣人从不变更民俗来教化百姓,智者从不修改法度来治理国家。卫鞅先生欲变祖宗之法,恐天下人心不安啊。”

站在殿中阴影里的卫鞅忽然抬眼,玄色布袍上还沾着渭水的湿气。三日前他刚从商於之地巡查归来,靴底的泥块里混着新翻的黄土。“甘龙太傅此言差矣!”他向前迈了半步,腰间佩剑的穗子轻轻晃动,“夏、商、周三代礼制不同,却都成就了王业;春秋五霸法度各异,照样称霸诸侯!若一味守旧,夏桀为何会亡国?商纣为何会**?”

阶下传来倒吸冷气的声响。有个戴玉冠的大夫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笏板,指节泛白——卫鞅这话,简直是在指着历代先祖的牌位说话。

甘龙的脸色由红转青,他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跳起半尺高:“放肆!桀纣是暴君,岂能与我大秦先祖相提并论?我秦国立国数百年,靠的就是祖宗传下的法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屏息的群臣,“诸位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河西之战,献公爷中箭,我军退守洛水。若非老臣带人死守栎阳,秦国早已亡了!卫鞅不过是魏国来的客卿,懂什么秦国的根基?”

“根基若腐,再厚的墙也会塌!”卫鞅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河西之地至今还在魏军手中,献公爷的箭伤至今还在秦人的心上流血!甘太傅守的,究竟是秦国的宗庙,还是士族的封地?”

这话像一把青铜匕首,精准地刺入朝会的僵局。站在甘龙身后的几个老臣突然挺直了腰,他们的封地都在河西附近,每年要给魏国缴纳贡赋。其中一个穿紫袍的宗室颤声道:“你……你休要挑拨离间!”

卫鞅转向御座,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君上,臣在商於之地见农夫凿井时,发现新土之下尽是沙石。若只守着旧土不肯翻耕,再好的田地也长不出庄稼。如今秦国就是这待耕的田——废除世袭,百姓才有干劲;明确法度,官吏才不敢徇私;重视军功,士兵才肯卖命。此三者,便是耕战强国的铁犁!”

秦孝公一直沉默地摩挲着案上的河西地图,指腹在阴晋古城的位置反复碾过。那里的墨迹已被摩挲得发灰,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够了!”他突然拍案,青铜爵应声翻倒,酒液在地图上漫开,沿着河道的纹路蜿蜒,像一条深色的血河,“甘太傅,你说圣人不易民而教,可尧舜禹的教化,能挡得住魏军的戈矛吗?”

甘龙张口结舌,花白的胡须抖得像风中的枯草。

“卫鞅!”孝公猛地站起,玄色龙纹朝服在烛火下浮动,“你说的耕战之策,需多久能让秦国东出?”

“不出十年!”卫鞅的声音斩钉截铁,“五年积粮,三年练兵,两年便可收复河西!”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漏刻的水滴声在空旷中回荡。有个年轻的郎官忍不住抬头,他的父亲就是河西之战的阵亡士兵。

孝公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压抑多年的浊气:“好!就依你所言!”他从腰间解下佩剑,“哐当”一声掷在卫鞅面前的青砖上,剑鞘撞出的火星溅到卫鞅的靴边,“这把剑,赐你。有敢阻挠变法者,先斩后奏!”

卫鞅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接剑。剑柄上还留着孝公的体温,烫得他掌心发麻。当他抬头时,正撞见甘龙怨毒的目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箭,死死钉在他的背上。

散朝时,暮色已漫过栎阳的城墙。卫鞅握着剑走出偏殿,撞见景监在廊下等他,这个黥面的内侍手里捧着一件素色披风:“先生,天凉了。”他低声道,“甘龙的门生刚才在角门嘀咕,说要让您‘走不出三月’。”

卫鞅将披风系在肩上,风从宫墙的缺口灌进来,掀起衣角。远处的渭水正在结薄冰,冰下的水流声隐约可闻。“让他们等着。”他望着暮色中的河西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等开春时,新法就会像渭水的冰裂,挡不住的。”

此时甘龙正站在宫门外的老槐树下,看着卫鞅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身旁的家臣低声问:“太傅,就这么让他得逞了?”

甘龙扯断一根槐树枝,嫩绿的汁液在掌心渗出,带着清苦的气味。“急什么,”他将树枝碾碎在掌心,“耕战之策?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空话。等他碰了钉子,自然会知道,秦国的水有多深。”

夜色渐浓,栎阳的家家户户开始点灯。五羊皮馆的窗棂透出昏黄的光,卫鞅刚推开木门,就听见邻桌的老秦人大声喝着劣质的米酒:“听说了吗?君上要让那个魏国人变法了!”另一个声音接道:“变不变的,能让咱有饭吃就行!”

卫鞅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剑鞘与木案相撞的声响,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商於见到的那个老农,正用新法奖励的铁犁翻地,冻裂的手掌上渗着血,却笑得露出豁口的牙。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青石街上悄无声息。卫鞅端起粗瓷碗,米酒的辣味从喉咙烧到胃里,像一团跃动的火苗。他知道,从今日的朝会开始,秦国的风雪,再也不会只落在百姓的屋顶上了。

三日后,栎阳南门立起了一根三丈高的木头。官吏们敲着铜锣喊了一天:“谁能扛到北门,赏十金!”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有人笑骂着扔泥巴,有人抱着胳膊看热闹。直到第五日,当卫鞅亲自将赏金加到五十金时,一个瘸腿的老兵从人群里挤出来,他的右腿在河西之战中被魏军的戈矛刺穿,走路一瘸一拐。

“我来!”老兵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当他扛着木头踉跄过街时,满城的人都跟在后面,有人骂他傻,有人替他捏汗。直到老兵将木头立在北门的夯土台上,卫鞅亲手将五十金递过去——黄澄澄的秦半两在残阳下闪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老兵捧着钱罐的手在发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宫城的方向磕头。人群鸦雀无声,只有渭水的冰裂声隐约传来。

卫鞅转身时,看见景监站在街角,黥面在暮色中看不真切。“先生这招,比在朝堂上争辩有用。”景监低声道。

“法度的根基,不在竹简上,在人心上。”卫鞅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他们的脚印在雪地上杂乱交错,却都朝着木头曾经立着的方向,“从今日起,秦人的心里,该立起比木头更重的东西了。”

夜色漫上来时,甘龙的府邸还亮着灯。家臣将南门的见闻讲完,见太傅始终盯着墙上的《秦地舆图》,忍不住问:“那五十金,够寻常人家活十年了。卫鞅这是在收买人心啊!”

甘龙缓缓转过身,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阴影:“他买的不是人心,是变法的路。”他拿起案上的青铜酒樽,却发现里面的酒早已凉透,“告诉河西的族人,把今年的粮草备好。春天要来了,有些东西,该发芽了。”

远处的宫城传来更鼓声,一声又一声,敲在栎阳的雪夜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卫鞅回到客栈时,案上的《法经》还摊开着,李悝的批注在烛光下模糊不清。他提笔蘸了浓墨,在空白处写下:“法行于国,如水流于地,堵则溢,疏则通。”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仿佛带着暖意。渭水的冰下,已有暗流在涌动,只待开春时,便可冲开一切阻碍,向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