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花雨五灵典 >  第五章 慧明大师

地窖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低微的咀嚼声和顾彦舒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城门口胡兵模糊的喧哗声,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瓦砾,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微弱噪音。

“大师……您为何会在这里?”顾彦舒终究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打破了沉寂。在这黑暗的地底,面对一个救了自己性命、却又神秘莫测的僧人,他心中的疑惑如同藤蔓般滋生。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悲怆与沧桑。

“老衲本是云游僧人,自北地而来。”慧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一路行来,渡黄河,过中原……所见,无非是焦土、白骨、流民、饿殍……胡骑如蝗过境,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那些景象太过惨烈,难以言表。

“前几日,老衲在城外山野间采药,见城中火起,黑烟蔽日,便知大祸临头。待得入城……已是这般光景。”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本想寻些生者施救,或是收敛亡者尸骨,念几遍往生经文,也算尽些微薄之力……奈何胡狗凶残,盘踞不去。只得寻些偏僻角落,看能否救得一命半命。”

顾彦舒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祖宅庭院那尸山血海,母亲胸口那支狰狞的狼牙箭,父亲被压在“诗礼传家”匾额下的半截身躯……巨大的悲恸再次攫住了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小施主,”慧明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静,“观你衣着谈吐,应是世家子弟。遭此大难,家破人亡,心中恨意滔天,老衲明白。这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亦是天理昭彰。”

顾彦舒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半截血玉簪冰冷的断口硌得生疼。恨!他怎能不恨!恨那屠戮亲族的胡骑,恨这吃人的乱世!

“然,”老和尚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力量,“小施主,仇恨如火,可焚敌,亦可焚己。”

活下去……娘亲最后那破碎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顾彦舒身体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泪水再次涌出。

“老衲并非劝你放下。”慧明的声音清晰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血债血偿,天公地道。只是……这乱世之路,步步杀机。你身负重伤,孑然一身,若心中唯有熊熊恨火,蒙蔽双眼,失了冷静,恐难行远路,更遑论他日雪恨。”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心如明镜,方能映照前路荆棘;身似磐石,才可承载血海深仇。活下去,小施主,清醒地、坚韧地活下去,走到那能让你拥有力量的地方去。这,或许才是你娘亲,最深的期盼。”

慧明和尚的话语,如同沉重的木槌,一下下敲在顾彦舒的心上。他蜷缩在冰冷的土墙边,抱着怀中冰冷的剑匣,默默咀嚼着老和尚的话。

恨意依旧在胸中炽烈燃烧,但在这份燃烧的火焰周围,似乎多了一丝冰冷的、名为理智的堤岸。

活下去,清醒地、坚韧地活下去……走到能拥有力量的地方去!

地窖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顾彦舒腿上伤口处传来的、被药力压制后依旧隐隐的抽痛。

疲惫如同巨大的潮汐,终于彻底淹没了他紧绷了数日的心神。在慧明和尚低沉而平和的诵经声中,顾彦舒的意识渐渐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摇晃将他从深沉的昏睡中唤醒。

“小施主,醒醒。”慧明和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压得极低。

顾彦舒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洞口缝隙处透进来的那点微光,似乎更黯淡了。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城门口胡兵的笑骂声和篝火的噼啪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丑时已过,胡狗换防,此刻正是守备最松懈之时。”慧明和尚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我们须得趁此机会出城。”

顾彦舒挣扎着想要站起,腿上的伤处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顿时僵住。

经过一夜的休憩和药力的作用,那灼热感虽然消退不少,但伤口本身的疼痛和肿胀并未减轻多少,强行发力更是剧痛难当。

“莫要逞强。”慧明和尚立刻扶住了他,语气不容置疑,“老衲扶你出去。到了城外,再寻机觅些草药,或可缓解一二。”

顾彦舒点点头,不再言语,将全部重量倚靠在老和尚枯瘦却异常稳当的手臂上。两人再次艰难地钻出那狭窄的地窖入口。冰冷的夜风带着浓烈的焦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夜色如墨,残月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透下极其微弱的光。整座城池如同巨大的坟墓,死寂无声。

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凄厉声响。远处,似乎有几点微弱的火光在游弋,大概是胡骑的巡逻小队。

慧明和尚对路径极为熟悉,搀扶着顾彦舒,在断墙残壁和巨大的瓦砾堆间无声穿行,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

顾彦舒咬紧牙关,强忍着腿上每一步迈出带来的钻心疼痛,努力跟上老和尚的步伐,不让自己成为拖累。

怀中冰冷的剑匣紧贴着胸口,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

他们避开了白天走过的路径,专挑那些被大火彻底焚毁、只剩残垣的区域。脚下是厚厚的灰烬和瓦砾,踩上去绵软无声。

偶尔踩到一根断裂的白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让两人都瞬间僵住,屏息凝神,直到确认没有引来任何动静,才敢继续前行。

离南门越来越近。城门洞如同一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黑暗巨口。门洞附近,白日里那堆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微红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几个胡兵的身影蜷缩在残破的城墙根下,裹着皮袍,鼾声如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劣质酒气和汗臭味。

慧明和尚停下脚步,示意顾彦舒伏低身体,两人隐藏在城门附近一堆倾倒的、巨大的石雕牌坊残骸之后。

老和尚仔细地观察了片刻,低声道:“只有四个,都睡死了。我们绕开他们,从侧面的缺口出去。”他指了指城门洞旁一段坍塌了大半的城墙豁口。

顾彦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豁口处堆满了崩落的砖石,形成一道陡峭的斜坡,但确实可以翻越出去。他点点头。

两人借着残骸的掩护,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城墙根,向那豁口处缓缓移动。顾彦舒每挪动一步,伤腿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挪到了豁口下方。斜坡陡峭,砖石松动。慧明和尚示意顾彦舒先上,自己在下方托扶。

顾彦舒深吸一口气,将剑匣再次背好,双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城砖,用力向上攀爬。

碎砖和泥土簌簌落下,伤腿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脱力滑落。下方,慧明和尚枯瘦的手掌稳稳地托着他的腰腿,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助他向上。

当他终于翻过豁口,狼狈地滚落在城墙外侧冰冷的土地上时,一股带着草木气息的、微凉的夜风猛地灌入他的口鼻!城内的焦臭血腥味瞬间被冲淡!

他出来了!

顾彦舒瘫软在地,贪婪地呼吸着城外清冷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身后,慧明和尚也利落地翻过豁口,落在他身边,动作轻巧无声。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宣一声佛号,目光扫过身后那座在浓重夜色下如同巨大怪兽般蛰伏的死城,眼中悲悯之色更浓。

城外也并非乐土。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依稀可见官道两旁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农田。

田埂边,沟渠里,同样散落着尸体,大多是逃亡中被追杀的百姓。几只野狗在远处徘徊,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慧明和尚搀扶起顾彦舒:“此地不宜久留。胡骑白日里常在城外巡弋掳掠。我们需得尽快远离官道,寻一处隐蔽所在暂避,待天亮再作打算。”

顾彦舒点点头,忍着伤痛,在老和尚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官道旁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未知的荒野。

脚下的土地松软而冰冷,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夜风吹拂着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低语。

身后,那座吞噬了他一切的血色城池,在无边的夜色中,渐渐缩小,最终彻底隐没在黑暗的地平线下,只留下一个巨大而模糊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轮廓。

前路茫茫,唯余黑暗。只有身边老和尚枯瘦却稳当的手臂,和怀中那冰冷坚硬的剑匣,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活下去……顾彦舒在心中默念着,目光投向南方那同样被浓重夜色覆盖的、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