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矿区小学的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夏婉站在三年级教室门口,雨水从她的胶鞋边汇成一小洼。
墨鹤说墨寒今早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放学后教室等",没有署名,但那笔锋凌厉的字迹,烧成灰她都认得。
吱呀一声,教室门被轻轻推开。墨寒像道影子般滑进来,军绿色雨衣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婉婉。"
这个三年未曾出口的称呼,让夏婉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霉味,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还留着墨辰用铅笔刻的歪歪扭扭的"王"字——孩子已经习惯跟继父姓了。
"你怎么敢......"夏婉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冷,"听说你要和石玉茹定亲了,怎么还有空给墨鹤塞纸条?"
墨寒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般抖了一下。他脱下滴水的雨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这是夏婉熟悉的,当年他最常穿的伪装。
衣服左胸口袋上方有个不起眼的补丁,是她用同色布头缝的,为了遮住那个被子弹撕开的口子。
"我宁可当初留在台湾。"墨寒突然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或者死在缅甸。"
夏婉倒吸一口冷气。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一阵穿堂风掀动了墙上的红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在他们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墨寒向前一步,在昏暗光线下脸色发白,"每次闭上眼睛,就是你和孩子们的脸。墨辰爱吃的桂花糖,墨鹤睡觉要抓耳朵,还有你..."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几乎要碰到夏婉的脸庞,"你皱眉时这里会先出现一道小褶子,像这样..."
夏婉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课桌。一本作业簿滑出来,扉页上工整地写着"三年级二班 王墨辰"。墨寒的目光落在那个"王"字上,瞳孔收缩了一下。
"墨寒同志。"夏婉刻意用上疏远的称呼,"你马上就要定亲了,说这些不合适。"
"定亲?"墨寒突然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石国安要用侄女换我的忠诚,用婚姻绑住我这个'有污点'的干部!"他从内袋掏出一份文件,"看看这个,我的'结婚审查表',第一页就是台湾期间的'可疑行为'!"
文件在煤油灯下泛着惨白的光。夏婉看到密密麻麻的审查意见和红色印章,最上方是墨寒的一寸照,比现在年轻,但眼神已经死气沉沉。
"你可以拒绝。"夏婉别过脸不去看照片,"就像我之前拒绝王雪梅的安排。"
"拒绝?"墨寒一把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疤痕,"这是你父亲的人打的,因为他们发现我在偷拍布防图。虽然我救了石国安,但是能顺利回国内,也是因为有他的帮助,他也攥着我的命门!"墨寒的指甲深深掐进疤痕里,渗出丝丝血迹,"如果我拒绝,不仅是我,还有你和孩子们都会..."
夏婉的呼吸停滞了。墨寒身上的伤疤比上次见时更多,胸前那道伤是她最熟悉的,他为她挡的日本军刀。这些伤痕像一张无声的地图,标记着他们共同的过去。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墨寒突然压低声音,"我无意定亲。"
夏婉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皱眉,“我不想和你谈这些。”
墨寒却说:"我知道,可我千辛万苦回来,就是为了你还有孩子们。"
一张照片被塞到夏婉手里。照片上的少女穿着蓝布裙,站在树下腼腆地笑,眉眼活脱脱是夏婉少女时的模样。夏婉的指尖颤抖着抚过照片。
"这是..."
"两个月前拍的。"墨寒的声音柔和下来,"墨芹和你当年一样,亭亭玉立。"
夏婉的眼泪终于决堤。多年的等待,无数个不眠之夜,原来她的孩子们都好好的!她抬头想道谢,却看见墨寒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痛苦。
"婉婉,"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在我定亲前,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暂时忘记各自的身份?"
"什么?你说什么?"夏婉警觉地后退半步。
墨寒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他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前的弹痕上,那里传来急促的心跳:"就两分钟...让我再做两分钟你的墨寒..."
夏婉的手掌下,那道疤痕凹凸不平的触感如此熟悉。她抚触着他的胸膛,如今这颗心隔着岁月和世事,依然为她狂跳不已。
"为什么?"她轻声问,却没有抽回手。
"因为在我心里..."墨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从上海第一眼到现在,从来只有你。"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光骤亮的一瞬,夏婉看清了墨寒眼中的泪光。这个曾经面对日军酷刑都不皱眉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张一捅就破的纸。
"最后吻我一次。"墨寒低声恳求,"就像从前那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军统后山,他们一次次拥抱吻别;当“渔夫”设计陷害他们时,他们生离死别,却仍坚持在一起……
夏婉的防线轰然倒塌。她踮起脚尖,颤抖的唇瓣贴上墨寒的。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陈年的伤痛和无法言说的遗憾,比任何语言都更**地诉说着多年的思念。
墨寒的手穿过她的发丝,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仿佛要把这几年的寒冷都驱散。
"婉婉..."他在她唇间呢喃,"我的婉婉..."
一声惊雷炸响,震得玻璃窗嗡嗡颤动。夏婉突然惊醒,猛地推开墨寒。他的中山装口袋在拉扯中翻出,一枚金戒指滚落在地,在煤油灯下闪着刺眼的光。
两人同时僵住了。戒指内侧刻着"石&墨 ",那是墨寒和石玉茹的定亲戒指,已经刻好了日期。
"我......"
墨寒刚要解释,远处突然传来王树槐的喊声:"夏婉!夏婉你在哪?"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雨靴踩在水洼里的啪嗒声。夏婉慌乱地抹了把脸,却抹不净唇上残留的温度。墨寒迅速捡起戒指塞回口袋,脸色惨白如纸。
"327矿道,明天晚上。"他急促地说,"我等你。"说完就要翻窗离开。
夏婉拽住他的袖子,"你...你要幸福。"
墨寒的背影僵了一瞬,没有回头:"从你离开我那天起,幸福这个词就和我无关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就像当年消失在码头晨雾里一样决绝。
夏婉呆立原地,手中还攥着墨芹的照片,唇上残留着墨寒的气息。教室门被推开时,她正机械地擦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擦掉那个背叛现实的吻。
"夏婉?"王树槐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雨衣,"怎么在这?我到处找你..."
夏婉如遭雷击,那刚才她和墨寒...她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喉头。
"我...我来拿墨辰落下的作业本。"她抓起桌上那本写着"王墨辰"的练习册,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
王树槐的目光扫过翻倒的课桌、地上的水渍,最后落在夏婉红肿的唇上。
这个老实人黝黑的脸突然变得灰暗,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递过雨衣:"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说话。雨水顺着夏婉的发梢流进衣领,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她内心的寒意。
王树槐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佝偻,这个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此刻正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树槐..."她鼓起勇气开口。
"雨大,快走。"王树槐头也不回地打断她,声音闷闷的,"孩子等着呢。"
回到家,王树槐独自蹲在厨房劈柴,斧头落下的频率比平日快了一倍。每次斧刃砍进木头的闷响,都像是劈在她良心上。
夜深人静,夏婉蹑手蹑脚地起床,发现王树槐不在炕上,厨房的长凳上蜷缩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他宁可挤在硬木板上,也不愿与她同床共枕。
夏婉轻轻退回卧室,从枕头下摸出墨芹的照片。少女天真的笑脸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这是她苦寻多年的骨肉啊!可为什么喜悦中掺杂着如此强烈的负罪感?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惨白的月亮浮现在云层间,冷冷地照着这个破碎的夜。
夏婉摸向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墨寒的温度。她突然想起分别时他说的话——"明天晚上327矿道"。
明天...她该去吗?去见那个已经戴上定亲戒指的前夫?如果王树槐知道了...
身旁的墨辰在梦中呓语:"爹...别走..."
夏婉的眼泪终于决堤。她轻轻抱住儿子,在这个漫漫长夜里,第一次允许自己无声地痛哭。
泪水打湿了枕巾,也打湿了那张墨寒写的纸条,那是她曾经深深爱恋过的丈夫,也是她可能永远无法坦然拥抱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