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9月,军事博物馆东侧的小礼堂外,二十岁的大学生程志明不断搓着冻红的手,军绿挎包里露出半本笔记本。他望着礼堂门口持枪肃立的卫兵,黑色挽联在风中猎猎作响。
"同志,请出示邀请函。"卫兵拦住试图靠近的程志明。
年轻人从内袋掏出学生证:"我是北大历史系学生,想..."
"今日仅限亲属和将校以上干部。"卫兵的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这时礼堂侧门走出个佩带三枚勋章的独臂老人,程志明突然冲过警戒线:"李振唐将军!我在沂蒙山抗战口述史里读过您的..."
独臂老人转身时碰落了胸前的白花。程志明弯腰去捡,发现花岗岩台阶缝隙里嵌着枚生锈的弹壳。
追悼会休息室里,于学忠的续弦夫人林淑仪正给几位东北军遗孀斟茶。八十五岁的她手指稳如当年在重庆为伤员包扎时,但紫砂壶嘴却突然倾斜,滚水溅在1937年的《大公报》剪报上——那是台儿庄大捷后丈夫唯一的专访。
"这茶..."原51军机要科长遗孀嗅着铁观音,"不如咱们在鲁苏战区喝的野山茶。"
林淑仪望向窗外。穿呢子军装的将官们正在礼堂前合影,几个便装青年却被拦在外围。她突然起身,从樟木箱取出个牛皮纸包:"小吴,把这些交给门口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程志明在博物馆台阶上展开纸包,三页泛黄的《关于鲁南反扫荡战术总结》手稿飘落。页眉"极密"字样被朱笔划去,边角有焦痕和血迹。第二页背面写着潦草铅笔字:"王勇带三连断后,务必毁掉密码本——1942.4.17于蒙阴"。
"同学。"独臂老人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旁,"知道为什么于总司令临终前,非要让人把57军的旧军旗盖在骨灰盒上?"
寒风卷起手稿最后一页,露出密密麻麻的部队番号和伤亡数字。程志明突然发现,这些番号与军事博物馆抗战厅被油漆遮盖的展板内容完全吻合。
黄昏的光线透过礼堂彩窗,在程志明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他跟着李振唐绕过正门,从后勤通道进入吊唁厅。百余个花圈中,有个苇杆编织的山东样式花环格外扎眼,缎带上写着"沂蒙山老民兵敬献"。
"民国三十一年..."李振唐抚摸着骨灰盒旁的褪色军旗,"鬼子悬赏十万大洋买总司令的人头,他却在指挥部挂上'还我河山'的横幅。"老人的金属假肢碰到展示柜,玻璃映出外面越聚越多的年轻人——他们手里都拿着翻拍的档案照片。
追悼会结束后,程志明被邀请到李振唐位于白塔寺附近的四合院。书房墙上挂着1943年的鲁南作战地图,红蓝箭头交错处别着枚生锈的指北针。
"当年在费县..."老人从樟木箱取出口述录音带,"总司令和八路军的联合行动,重庆方面后来咬定是'通共'证据。"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假肢撞翻了茶几上的药瓶,"现在这些...咳咳...总算能见光了。"
程志明帮忙拾药时,发现地板暗格里藏着本《西安事变密电汇编》,内页用红笔圈出段于学忠发给何应钦的电文:"...勿使同室操戈,令亲痛仇快..."
子夜时分,程志明在李家厢房就着台灯抄录资料。录音机突然播放起1970年的访谈片段,于学忠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前夜,交给我个紫檀匣子,说'孝侯兄,东北军就托付给你了'..."
窗外传来吉普车急刹声。程志明吹灭台灯,从窗帘缝隙看见两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正在敲正房门。他迅速将手稿藏进棉袄内衬,翻过后院矮墙时,怀里的录音带硌得肋骨生疼。
三天后的北大图书馆地下室,程志明和同学们围着微缩胶片阅读器。历史系助教调整焦距,1946年《中央日报》的边角处显出则启事:"寻辽阳于氏宗亲,代转南洋侨胞捐赠之教育基金"。
"这是密码。"中文系女生突然指着胶片上的油墨斑点,"《孽海花》第三版第七章的排版格式——抗战时军统常用的书籍密码。"
暗房里,红色安全灯下渐渐显影的照片上,年轻的于学忠站在一群穿德式军装的军官中。程志明用放大镜对准其中被墨水涂污的半张脸——领章上的青天白日徽清晰可辨。
追悼会次日清晨,程志明来到西山公墓。守墓人老赵头用扫帚指着新碑:"凌晨四点来的车队,改了三次悼词稿。"他踢开积雪,露出被铲碎的石膏花圈残片,"有个穿将校呢的老家伙,非要把'爱国将领'改成'抗日名将'。"
公墓管理处里,程志明假装整理族谱,偷看到被扔进废纸篓的悼词修改稿。原稿"在西安事变中力主和平解决"被划去,替换为"在民族危亡之际彰显气节"。最后页的审阅签名栏里,某个他曾在校史馆"一二·九运动"镇压者名单上见过的名字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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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明骑车返回城区时,在琉璃厂旧书摊发现本1953年的《山东抗战史料汇编》。书贩嘟囔着"刚从废品站论斤收来",书脊里却滑出张飞页——竟是1945年于学忠手书的《鲁苏战区移交清册》,边缘处铅笔标注着"XX支队轻机枪22挺,子弹...交由XX山根据地查收"。
他正要细看,书贩突然夺回书本:"刚有人打电话,说这书是'反动资料'。"摊主身后,穿棉袄的男子正对着公用电话频频回首。程志明扔下五块钱抓起书就跑,身后传来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声。
程志明在澡堂更衣间里就着昏灯研究"清册",发现当票夹层中有张1938年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徐州突围后与学忠将军合影于阜阳"。令他震惊的是,照片左侧那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竟与现在负责整理口述史的党史办副主任有七分相似。
次日校史研讨会上,当副主任讲到"敌后战场统一战线"时,程志明举起照片提问。会场突然断电,恢复照明时,他桌上的录音机磁带已不翼而飞。散会后,他在礼堂厕所发现被冲入下水道的磁带残骸。
清明节前夕,程志明收到匿名邮寄的牛皮纸包。里面是1941年鲁苏战区《阵中日报》合订本,某期报眼处被香烟烫出小洞。对着台灯透视,可见油印字迹间有钢笔补写的密信:"...沈鸿烈部与八路军冲突,总司令令51军让出蒙阴通路...切勿存档..."
暴雨倾盆的深夜,程志明冒雨将资料送往教授家。途经南池子胡同拐角时,一辆无牌吉普突然加速驶来。他扑进路旁建筑工地,泥浆中的手电筒照亮了半截民国三十年的界碑——"北平市东郊第XX保"。
1975年清明,军事博物馆抗战厅悄悄更换了展板。新增的"敌后战场示意图"上,鲁南某处终于标出了"51军防区"。程志明作为学生代表参加揭幕式时,发现李振唐的座位名牌被临时撤下。
同日下午,他在西单旧书店偶遇林淑仪。老太太戴着丈夫的抗战胜利纪念章,正购买新版《中**事史》。"孩子们,"她结账时对店员说,"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窗外,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学生正在老师带领下辨认长安街上的老建筑。春风拂过纪念馆门前的白玉兰,花瓣飘落在程志明装满资料的挎包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