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初春的北京,柳絮开始在西四大院的灰瓦上打转。于学忠推开书房北窗时,一片柳絮正巧落在他翻开的《东北军事志》扉页上,像枚小小的雪花。
"总座,统战部送来的资料。"李振唐抱着个泛着桐油味的樟木箱进来,左腿的旧伤让他在门槛处踉跄了一下。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副官仍保持着军人姿态,只是鬓角的白发比院里的梨花还要醒目。
箱子锁扣已经锈蚀。于学忠用裁纸刀撬开时,崩飞的铜绿溅在藏青色中山装上。箱内整整齐齐码着牛皮纸档案袋,最上面那个用毛笔写着"民国十五年春·奉天"——那是张作霖还活着的年份。
"您看这个。"李振唐突然从箱底抽出一本相册。黑色硬壳封面上烫金的"大东照相馆"字样已经斑驳,内页的相角却依旧雪白,仿佛时间在1931年9月18日那天突然凝固。
于学忠的拇指停在某页上。照片里二十出头的他站在大帅府西花厅前,身旁是穿马褂的张学良,背景里几个日本领事馆武官正朝镜头假笑。相纸右下角印着日期:昭和三年四月二日。
"那天..."老将军的喉结动了动。他记得拍完这张照片三小时后,就发生了日军在浑河畔的实弹演习事件。当时谁又能想到,三年后就是九一八,七年后就是西安事变?
相册第七页夹着张泛黄的剪报。1928年6月4日的《盛京时报》,头版头条是"张作霖大元帅安抵奉天",而夹在里面的小字号副刊却写着:"今晨京奉线皇姑屯段发生爆炸"。
"这纸..."李振唐的指尖在发抖。当年他随于学忠第一批赶到现场,铁轨像麻花般拧曲,空气中除了火药味还有烤焦的人肉味。最诡异的是,三十米外一棵老槐树上,整整齐齐挂着大帅的军帽。
于学忠突然把相册翻到最后。空白页上用铅笔描着幅地图:北大营、东塔机场、兵工厂,所有要害位置都标着日文假名。角落里还有串数字——关东军秘密电台的频率,这是1930年牺牲的情报参谋赵明用命换来的。
"总座!"李振唐突然按住其中一页。合影边缘有个穿和服的模糊身影,放大镜下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这不是南造..."老副官硬生生刹住。当年军统通报的"帝国之花"照片,与这个在奉天满铁附属地开茶艺馆的"美代子小姐"竟有七分相似。
窗外传来孙女小梅哼着《我的祖国》的童音。于学忠迅速合上相册,却挡不住记忆的洪流——那个茶艺馆,正是九一八前夜,关东军参谋们聚会的地点。
次日下午,军事科学院来了位穿蓝布制服的女研究员。"于老,这些文物需要您协助鉴定。"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个铝制饭盒——里面竟是当年奉天兵工厂的图纸副本。
图纸边角有深褐色污渍。于学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认出这是老周的血。那位精打细算的军需官,在1937年沧州战役时用身体压住炸药的导火索,肠子流出来还在喊"快搬弹药"。
"这份电文..."女研究员又递上张残缺的薄纸。于学忠一眼认出张学良的笔迹:"学忠兄:见字速调..."后面被火烧掉了。他猛然站起,膝盖撞翻了茶杯。这是1936年12月11日的密信,第二天就发生了西安事变。
研究员离开后,李振唐发现饭盒夹层还有东西:半张1932年的《大阪每日新闻》,上面是穿着伪满军装的张景惠,而报纸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俄文。"安德烈..."于学忠轻声道。那个总在黑龙江畔"偶遇"的苏联边防官,原来早就在收集情报。
小梅放学回来,好奇地翻看这些"旧画片"。当她指着某张合影问"这个戴圆眼镜的叔叔是谁"时,两个老人同时沉默——那是1935年被军统以"通共"罪名处决的情报参谋赵明。
夜深人静时,于学忠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每张照片。在1930年东北运动会的合影里,他发现了站在日本领事身后的川岛芳子;在1929年中东路事件庆功宴上,角落里低头倒酒的侍应生,竟是后来汪伪政权的特工头目。
最惊人的发现在相册封底夹层。薄如蝉翼的纸上,是张学良1936年秋的亲笔:"如我有不测,五十一军交由孝侯全权指挥。"墨迹在"指挥"二字后晕开,像是被突然打断。于学忠想起西安事变前夜,少帅那句没说完的"如果我回不来..."
清晨五点的鸽哨声中,他忽然明白相册为何能躲过日军搜查——当年大帅府的德国顾问汉斯,把这些"私人纪念品"混在外交邮袋里带去了青岛。而辗转送回他手中,已是三十年后。
"爷爷!"小梅举着新发的历史课本冲进书房,"老师说下周要讲东北抗战!"彩页上印着杨靖宇将军的油画,却找不到半个东北军将领的名字。
于学忠默默翻开相册最后一页。那里粘着张特别的照片:1932年寒冬,十几个满脸硝烟的士兵站在结冰的松花江上,为首的青年军官手里攥着面残破的东北军旗。没有专业摄影师,这是用缴获的日军相机自拍的,焦距都没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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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民国二十一年正月十五。"于学忠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马占山将军江桥抗战后,我们组织的敌后别动队。"他指尖轻抚过照片上某个模糊身影,"这是你李叔,左腿就是那晚被鬼子机枪扫的。"
小梅突然指着角落:"这个举着火把的叔叔呢?"两个老人再次沉默。那是王勇,于学忠的贴身卫士长,三个月后为掩护主力突围,抱着炸药包冲进了日军坦克群。
一周后的深夜,于学忠在台灯下重读张学良1934年从意大利的来信。信纸已经发脆,其中"东北易帜实为不得已"几个字被反复摩挲得几乎透明。
他突然发现相册某页有蹊跷——1927年张作霖与日本顾问的合影,背景里的地图本该是模糊的,但用放大镜细看,竟能辨认出"进攻路线A佯动路线B"的铅笔痕迹。原来大帅早就...
李振唐端着安神茶进来时,看见老将军正对着1931年9月17日的照片出神。那是东北军政要员的最后合影,照片里杨宇霆的儿子举着网球拍,常荫槐在逗弄狼犬,而年轻的于学忠站在最边上,军装领口的铜扣闪闪发亮。
"总座,您该休息了。"
于学忠却抽出钢笔,在照片背面写下:"此照摄于事变前一日午后三时,在场诸君,至四六年仅余学忠与汉卿二人。今汉卿羁台,吾辈老矣,唯此影像长存。"
窗外,早春的夜雨开始敲打银杏树的新叶。那些沙沙声,多像1935年他在天津寓所销毁机密文件时,火焰吞噬纸张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