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亮得发白,把天上的星星都冲没了。

招待所里,陆大柱和周正阳那一屋的呼噜声扯得跟风箱一样,一高一低,特别有节奏。

陆亦川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光着膀子,直挺挺地坐在床边。

窗帘留了条缝,漏进来的光劈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黑。

白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幕幕在脑子里过。

钱振宇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县报上红得刺眼的标题,还有陆昭在电话里头都快急哭了的破锣嗓子。

一桩桩,一件件,全化成了石头,死沉死沉地压在心口。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口。

那枚贴着皮肉的小金坠子,有点怪,温度比自己身体高那么一点。

他只当是屋里太闷,没往心里去。

翻身躺下,脑子里跟煮了一锅粥似的,越想越乱。

那张报纸,那个侧脸,又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

恨意是烧不完的野草,在他五脏六腑里头疯长。

就在他被这股火烧火燎的情绪搅得快炸开的时候,胸口那股热意,突然变了!

不是温热,是滚烫!

一小块烧红的炭,狠狠烙在他心口那块皮肉上,一阵钻心的刺痛。

“嘶!”

陆亦川疼得猛地坐起身,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

借着窗外那点惨白的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枚小小的金坠子,正发着一层极淡极淡的红光。

光气若游丝,几乎看不见,可那股子灼烧皮肉的痛,却真得不能再真。

他脑子还没转过弯,一股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就冲上了天灵盖。

眼前的招待所开始扭曲,打转。

掉漆的桌子,斑驳的墙,全糊成了一团颜色,把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

耳朵边上全是呼呼的风声。

再睁开眼,他已经不在那间又闷又热的招待所里。

眼前是一座极高的青砖大宅院,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他想动,却发现自己跟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这么直勾勾地看着。

眼前的景儿一晃,他“飘”进了一间屋子。

屋里的摆设透着一股老旧的味儿,一张红木八仙桌,墙上挂着一幅看不清是字是画的山水。

一个穿着身段窈窕旗袍的女人背对着他,正拿着块软布,慢悠悠地擦一个青花瓷瓶。

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只能看见一个温婉的背影,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髻。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很好闻。

突然,一个瞧着也就四五岁的小男孩,从门外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头就扎进了女人的怀里。

“娘!”

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又脆又甜。

陆亦川的心,没来由地跟着狠狠一抽,疼得他直抽气。

他拼了命地想看清那孩子的脸,可那张脸就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只觉得,那孩子眉眼间的轮廓,熟悉得让他心慌。

女人弯下腰,一把抱起孩子,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他脑门上的汗,动作又轻又柔。

下一秒,陆亦川的脑子“嗡”的一声,被一把大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猛地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窗外还是那片灰白的天。

他急忙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那枚金坠子安安静静地贴在那儿,冰凉一片,哪还有什么光,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荒唐的梦。

可那股子烙铁烫过的疼,还有梦里那声“娘”,却真实得让他浑身发抖。

“怎么了?”

江晚被他的动静惊醒,也跟着坐起身,伸手就打开了床头的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见陆亦川一张脸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陆亦川没吭声,只是把那枚金坠子死死地攥进了手心。

“亦川?”

江晚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我做了个梦。”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又干又哑,“梦见一个大宅子,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

他把刚才梦里的景象,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江晚。

江晚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插。

等他说完,她才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坠子,发光了,还烫人。”陆亦川摊开手,把那枚小小的金坠子递到她眼前。

江晚拿过坠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看,又贴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除了金属那点凉意,再没别的感觉。

“亦川,这事儿不简单。”江晚没说“你就是做噩梦了”这种废话,她看着他,“不管是报纸上那个人,还是这个梦,都不是巧合。”

这份信任,就像一双温暖的手,把他那颗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心,稳稳地给托住了。

第二天,陆大柱和周正阳都看出来陆亦川不对劲。

他一整天都跟丢了魂儿似的,话比平时更少,好几次都捏着一张纸发愣,连周正阳拉着他讨论新章程,他都半天没个反应。

“亦川哥这是咋了?昨晚没睡好?”周正阳压低声音问江晚。

“让他自己静静。”江晚摇了摇头。

陆大柱嘴笨,不会问,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夹到了陆亦川碗里。

“多吃点,不想事。”

晚上,陆亦川把他从柳树湾带来的那个小包袱翻了出来。

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些他娘周霞硬塞的零碎。

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想从里头找到任何跟那个梦,跟那个坠子有关系的线索。

可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个掉进大雾里的人,手里唯一的火把,就是胸口这枚时灵时不灵的金坠子。

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烦躁,烧得他坐立不安。

“媳妇儿。”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正在灯下整理资料的江晚。

“我想再去一趟省城。”

江晚停下了手里的笔。

“去找那个卖给我坠子的古董店老板。”陆亦川的眼睛里,重新聚起了一点光,“当初他说,有个神秘的收藏家,一直在收这种东西。那个人,兴许知道点啥。”

这是他现在能抓住的,唯一的线头。

江晚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帮他把散落在床上的衣物重新叠好。

“我陪你去。”

“不用。”陆亦川摇了摇头,“作坊这边刚稳住,跟洋人的事还没完,离不开你。我一个人去,快去快回。”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从看到那张报纸开始,从这个坠子开始发烫开始,他的人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推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路。

这条路通向哪儿,他不知道。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不光是为了那化不开的恨,也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为了搞清楚——

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