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儿并没有动,手指一动,指间已经多了双筷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筷子探进锅中,挟起一块来,送进唇间细细有咀嚼着。
那奇妙的感觉,从心里直扩散到四肢百骸。
图戈深深地注视着他的面容,知道他已经悟得,便不再说什么。
图戈师傅走了。
涛儿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院子里。
整个人像是变成一根木桩子。
只是一块肉,已然让他尝出天与地的距离。
却又是心悦诚服。
他说不出来。
世间真正奇妙之事,都是眼睛能看到,却根本无法形容。
师傅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简单,简单到就像是出乎自然,发乎本心,水到渠成,一气呵成。
可为什么看在他眼里。
涛儿颓然地坐倒在地,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一切——自己和师傅相比,到底是差在哪里呢?为什么师傅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就像是一缕清风,从山野间飘荡而来,就像是一缕阳光,从枝圳间轻轻地投下,就像是鸟儿飞过天空,就像是水波,一切都无迹可寻,一切,也有迹可查。
玄之又玄,妙之又妙。
却有一种泱泱大家之风,让人不敢冒犯,也,学不会。
难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超越师傅吗?自己到底差了什么?差了什么?
最后看了一眼院子,涛儿迈着脚步走了出去,他把头迈得很低,步履迈得那样地慢,那样地慢,懊丧,痛苦,无奈,更多的,是挫败,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被一股力量彻底压碎了。
他茫茫然昏昏然,感觉天与地似乎整个都变了颜色,强大的绝望就像泰山一般,压在他的肩头,强迫他下跪,可他却仍旧咬牙强挺着。
不能屈服。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纵然失败了,也不可以屈服。
“唉。”对面忽然走过来一个人,将他拦住,“你是怎么了?”
涛儿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失魂落魄地朝前走。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
一直走到一座巍峨的寺庙前,隐隐听得寺里传出来的钟声,涛儿方才停下脚步,如梦方醒般抬头,却见那大殿门前写着两行对联:来无来处,去无去地,物我两忘,方知洪荒。
“来无来处,去无去地;物我两忘,方知洪荒。”
涛儿喃喃地念叨头,心中像是豁然,却也像是更糊涂了。
“施主。”一个和尚从庙里走出来,向他打了个揖。
“师父好。”
“施主随幸。”
和尚
面色淡然,拿着一把笤帚,走到一旁开始扫落叶,涛儿不言语,两眼却跟着那竹笤帚移动,看着他把那些叶子全给扫干净。
“我懂了。”他忽然跳起来,也将手伸向空中,那和尚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涛儿却欣喜异常,一径冲到后山里去了,他奔跑,跳跃,目光犀利地从一棵棵树间扫过,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一切。
蘑菇,山菜,青笋,地菌。
把这些收集到一起后,他开始引火点燃,开始烧煮食物,自己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的感觉,一切出自自然,出自本心。
本心,便是天地,本心容纳天地,随处可取菜,随处都是酒楼,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客人,你所做的每一道菜,都是珍馐,至于那些厨具,不过是借外物而展现自己的功力而已。
涛儿觉得自己顿悟了。
“这都两年多过去了。”枣花拨着算盘珠子,抬头朝外看了一眼。
“我说掌柜,”周力已经娶了草儿,下巴上长着胡须,他搭着一条帕子走到柜台前,“何二掌柜一去不返,难道您就半点不着急?”
“着什么急?”
周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两年跟在枣花身边,看着她为人做事,周力觉得自己悟出了很多,但细想又说不上来,对于门外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她似乎从来不关心,管他是赢,管他是输,都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
如今菜香斋的名号已然非常响亮,城里远近闻名,客似云来,接连开了四家分店,伙计多了,师傅也多了,但枣花还是枣花,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伙计们看到她,却不免多了许多的尊敬。
也有人前前后后提及她的亲事,只被枣花淡淡一句给顶了回去:“我等着涛儿。”
她与常人本不如何亲近,故此大家也不怎么敢说。
枣花始终形容那样淡淡的。
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引起她的兴趣了。
晚间,枣花自己盘点清楚帐目,关门。
如今周力和草儿已经自己置买了院子,搬了出去,她并不想回院里,故此只在酒楼里呆着。
点燃蜡烛,枣花慢慢地清点着酒楼中的一切,这是她做惯的事。
“嘟嘟。”
店门被人敲响。
枣花打开门一看,却见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子立在外面,她不由一怔:“你是?”
男人抬头,目光呆滞地看了她一眼。
“涛儿?”枣花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恢复淡然
伸手把涛儿给拉进来,“快洗洗吧。”
涛儿这次回来,和从前大有不同,整个人神情古怪,怎么看着都不对劲。
枣花让他吃,他就吃,枣花让他睡,他就睡,枣花让他坐下,他就坐下。
枣花倒也不以为意,仍然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洗完脸脚,涛儿回到屋子里,倒头便睡,枣花一直守在他的身畔。
看着熟睡中的男人,枣花心中略一思忖,起身出了屋子,打开店门,挂出一个停业的牌子,然后才回到屋中。
涛儿这一睡,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他醒来,睁眼看着窗户纸。
枣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她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问他遇到了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姐。”
“嗯。”
“我想休息。”
“好的。”
“我想休息很长的时间。”
“好的。”
停业五天后,菜香斋再次开始营业,客人们照样来来往往。
夜里。
枣花仔细地盘算银两。
他们赚的银子,已经足够他们关店歇业不做,两个人也可以衣食无忧。
倘若涛儿真地不想做,她半点都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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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儿。”晚间,枣花回到屋里,便与涛儿商议,“你不想开店了,是不是?”
“嗯。”涛儿点头。
“那咱们就关了店门,去你想去的地方,说说看,想去哪里?”
“姐,”这次回来,涛儿的性子确实变了很多,“我只是想一个人呆着,哪儿都不去,一个人呆着。”
“一个人?”
“嗯。”
“连我都不要吗?”
“嗯。”
涛儿第一次点头,枣花也不觉得如何难受,起身走了出去。
昏暗的房间里,涛儿一个人静静地躺着,脑海里不断闪过在京师经历的那些事。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这并不要紧。
更严重的是,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他为什么会失败呢?
脑海里闪过图戈师傅的一招一式,涛儿心中痛创,忽然捶着床榻大声痛哭起来,他一直哭一直哭,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难受,很难受。
他哭啊哭,不住地哭,直哭到嗓子都哑了,方才住声。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辈子,只怕都不能做菜了。
不能做菜,他还可以做什么呢?
如果他精心数年的厨艺,似乎无法达到理想的极致,那么这世间的一切,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这种五内俱焚的感觉,寻常是难以体会的,也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说。
倘若是人力,或可一搏,只是——
涛
儿再一次走出菜香斋的门,已是半个月后。
他刚站到门口,便有一人凑过来:“这不是何二掌柜吗?”
“嗯。”何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好。”
“何掌柜不做菜了?”
“不做了。”
“那真是可惜,尝不到何掌柜的好手艺了。”
“多谢你捧场,菜香斋以后会继续营业。”
对方“哦”了一声,转头走了。
涛儿慢慢地走着,一路穿过繁华的街市,看着周围的物事,有很多和从前一样,也有一些和从前不一样,倘若从前,他多少会有这些有些兴趣,但是今番,他和从前有极大的不同,也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反正到处都不一样。
最后,涛儿的目光忽然定在街角几个乞丐身上,那几个乞丐正在争抢一只馒头,涛儿看着看着,心内一动。
记得谢师傅说过,民以食为天,也就是说,世间每一个人,都是要吃饭的,无论食物是优,还是劣,最起码的就是要填饱肚子。
填饱肚子……他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
在大街上晃荡一圈之后,涛儿回到菜斋,隔着门扇听到一个人的声音,顿时,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那是谢师傅的声音。就像是沙漠里的人,逢着甘霖,涛儿一个箭步冲进去,刹那间偈是恢复了年少时的开朗与畅怀。
“师傅!”
涛儿直扑入谢师傅怀中,谢师傅伸手摸着他的头,呵呵笑起来:“乖徒儿,你几时回来的?”
“有,有些日子了。”涛儿眸中满是泪水,能在这个时候看见谢师傅,对他而言,是一件令人异常开心的事。
“徒儿辛苦了。”
“涛儿不辛苦。”涛儿摇头,努力地摇头,只是趴在谢师傅怀中呜呜地哭,枣花在旁边瞅着,心下已然明白,自己这次是找对人了,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来医,这世间能解开涛儿心中那个结的人,大概也只有谢师傅了。
“好徒儿,”谢师傅拍着涛儿的肩膀,“快站起来,让师傅好好瞧瞧,别顾着哭。”
“师傅。”
“我们去后院说吧。”
到了清净无人的后院,谢师傅这才深深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此处无人,有什么话,你可对师傅说了。”
涛儿这才细细将在京师时所遭遇之事,一件一件同谢师傅说了。
“鼎食楼的大师傅?”听涛儿竟然拜了图戈为师傅,谢南微感意外,再听他细述接下来发生之事,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照你说来,此人已入无形无神之
境。”
“无形无神之境?那是什么?”
谢财看他一眼,也说不上来,他也只是约摸听闻过那种传说中的境界,哪里是俗常之人能够达到的?
“师傅也不能替我解惑吗?”
康南沉默,他才晓得自家徒儿遇到的,不是一般棘手的问题。
“他的功夫,不是世间之人可以模仿的。”
“啊?”
“你放弃吧,放弃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放弃?”
“是。”康南的面色十分郑重,“这是老夫第一次劝你放弃,千万不要自讨苦吃。”
“我不明白,才入门时,师傅不是说,既然走上这条道,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吗?”
“天下厨艺虽是一道,”谢南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但仔细揣摸,又绝非一道,但凡终成名家者,都是自己的一道,外人是无法窥知其精要的。”
“无法窥知?”
“是啊,世间三百六十五行,行行状元,但状元们的境界,非寻常人可以达到,故此,非常之人,非常之技,到最后往往都会失传,五千世界,原本就是普通人,普通厨师,占多数啊。”
“师傅的意思,是劝我放弃?”
“不是放弃厨艺,而是放弃他那条道,去找另一条属于你的道,且只属于你的道。”
涛儿心头猛然剧震!
要放弃图戈师傅的道?这似乎,有违自己的初衷,然,又正是自己的初衷!
“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要忘记自己初衷,一旦违背初衷,你就无法达到目标了。”
“目标?初衷?”涛儿喃喃,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在一个巨大的圆圈里,不管怎么走,都始终都走不出去。
“你心里现在一定很难受,明明可以看到,可以感受到,却始终说不出来,对不对?”
“嗯。”涛儿点头,“确实如此,弟子现在的感觉就是这般,什么事都通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但最后还差什么。”
“那你觉得,是差什么呢?”
“……”涛儿怔怔地出神,他心内有所感,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来,感觉像是有块大石头,沉沉地压着。
“无妨。”谢南摆摆手,“刚好我过些日子要去东域,你不如,跟我一起去好了。”
“东域?”涛儿一怔,他自来只听说西域,南番,北疆,什么时候有东域了?
“那是一块新发现的地方,中原人甚少去过,他们的进食之法与中原大为迥异,你不若出去瞧瞧,开开眼界,散散心,或许就把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统统都想明白了。“
“是,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