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杭州学堂读书时,有过一个极为出色的同学,他的名字叫做敏智,他和其他的脸上还残留青涩的男同学不一样,个子不高,却有着非常宽厚的肩膀,额头方正,颌面线条硬朗如刀削。肤色极为白净,五官俊秀明朗地让我们男性同学都叹为观止。我们的书院虽然有提供食宿,但是因为条件颇为简朴,部分家境尚可的同学还是选择在学堂附近租住一些相对条件优越的民宿。敏智和我们这几个人租住的民宿就在万安桥边上,前往书院步行即可。而且民宿附近颇为热闹,茶叶、黄酒、火腿、卷烟、米面、丝织、砂糖等百货都在这里集散。各种茶馆酒楼等衣食住行的店铺遍地开花,租金因此也是不菲。而房东嬷嬷最喜的就是敏智,话里话间都是,你们这帮人,要是个个像敏智一样就好了。人长得俊俏,又有礼貌,房租是月月付清,不拖延一日的,这样的学生以后才是干大事的。民宿的位置在大路边上,一道精致的石门隔绝了大路的喧哗,路过半掩着大门的人家,依稀可以看到里面半旧的红木家具。午后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偶有行人从巷中路过,又消失在幽深的小弄堂里,宛如时光停滞。
敏智平日喜穿一件浅灰色衬衣,配上深酱色西裤,黑色皮鞋,上下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平时勤于学业,也不太和大家嬉戏耍闹。唯一的爱好就是去旧书摊淘淘书。这也是我和他不多的交汇处。有一次,他无意发现我手中的一本仿宋陶氏爱卢刊本的《梦溪笔谈》,大为惊艳,不顾平日里的斯文寡语和我攀谈起来,我也是喜得同好人,不吝与其分享。看到敏智摸着书难得拊掌大笑起来,那笑容实在是耀眼。不由心中感叹,这真如房东嬷嬷所言,是个妙人也。
其实在这里我在这是想讲一件和敏智略相关却也唏嘘的事情,要知道我除了喜欢淘淘书以外,还有个小的嗜好,这也是来到杭州才兴起来的,每个周末休学日,我都喜欢去行江路上的涵尔园茶社,那是个典型的苏式小院落,常有评弹老师在此唱着小曲,评弹声如百转春莺,醉心荡魄,曲终人远,犹觉余音绕梁。再砌上一壶西湖龙井,茶汤嫩绿,清澈明亮,一杯下肚,甘鲜可口,竟是让人齿颊留香,遍体通畅。这也是我惯于偷懒享乐之地了。有一回,我在这碰到一个新鲜的面孔,那是个身量尤小的女人,穿着一身蜜藕色的倒大袖旗袍,袖短露腕,白生生地带着一只汪汪绿水的镯子,她轻拨弦索,低吟浅唱,嗓音间略带哑糯,倒是自带一股醇厚韵味。一曲唱罢,引起一片喝彩。我正颇有兴致地掰着手中的荷花糕逗栏下的锦鲤,却没想这个姑娘竟然来到我这边盈盈地打了个招呼:“敢问先生是不是在知为学堂读书?”我倒是一愣,不想还被看出了出处。没想到她似看出我的疑问一样,垂眼浅笑着道:“却是不好猜想了下,看到您放桌上的笔记本上面有知为学堂的四个大字,就试想着能不能和先生打听个人,真是唐突了。”我觉得这姑娘倒有几分狡黠,也被提起了好奇心,便请着她坐下细讲。这一说。倒是让我知道了一件从来没有意想过的事情。
隔着我们住的民宿胡同另一面,有一家姓卢的人家,里面住着一位女子和他的叔叔,女子叫作卢美珍,芳龄20上下,身量圆润,皮肤白腻,一双柳叶眉不画而浓,脸若桃花,眼睛圆而俏皮。唯一就是鼻头稍稍有些过于肥厚,嵌在脸上反而多添了些稚气。她的叔叔和她爸爸是双胞胎兄弟,但是她父母走得早,叔叔一直未婚,也就把美珍当自己亲闺女养大的。在美珍15,6岁的时候有人给她说了一户账房先生家里,结果没隔一年发现那个账房老家里有老婆小孩,闹闹腾腾就给离了婚。后来回家就一直两个人相依为命。美珍性格温和,平时也就是喜欢听听评弹,这才在戏园子里认识当时刚刚学戏不久的她。更巧的是两个人都姓卢,也叫美珍。这更是让两个人感觉惺惺相惜,一来二去还似有结拜的念头。在这里为了区分二人,我就把卢家美珍称作美珍,戏园美珍称作珍珍吧。
美珍小的时候也是娇养长大的,父亲是私塾先生,母亲做的一手好刺绣,父母感情很好,依稀记得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父亲手把手教自己写字,母亲就在旁边做着刺绣,不时抬头相望笑语盈盈。可惜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发了急热,不几天就去了,接着父亲也咳嗽消瘦了下去,最后是叔叔从外地回来照顾着美珍,等到父亲也病逝后,家里就只能仰仗叔叔的张罗。早些年叔叔还拿着积蓄做些生意,可惜总归是世道不好,亏损的厉害,后来也就不再折腾,守着本金,平时帮忙其他店铺记记账之类。叔叔唯一的念想就是让美珍嫁个好人家,自己也可以给大哥一个交代。可惜,却是被人戏耍了一次,谁想看上去老实本分的男人,却是个骗婚的。还好最后把美珍带回来了。可不能让这么好的姑娘给人家做了小。但是也没想到这一拖就拖到20岁。最近倒是有一个媒人找上来,说是有个苏州的茶商,家里虽说有一个太太,但是年纪大了,也不太管事,现在老爷就想找个一个正正经经模样招人疼的姑娘,嫁过人的也没关系,这样还更是知冷知热。礼金给得丰厚,也不用和大太太住在一个府里面,会给另外找个房子,独门独户给住着,还请人给姑娘伺候着。除了正经的聘书,其他的和做太太没什么区别。叔叔虽是不舍的,但是思来想去这几年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就想着先答应着下来再和美珍说说。
美珍得知这件事后心中不由咯噔的一声,恍惚间她满脑子都想着的是万安桥那个有着清茶般笑容的男子,犹记得那天,美珍从茶社回来,手上还拎着叔叔最喜的松花糕,松花糕一定要买江南春特有的,皮薄馅满,轻咬一口,红豆馅便在嘴中爆开,口感香甜绵软,但配上松花粉又不会过于甜腻。叔叔平时不太爱吃甜口,只有这款松花糕是他时常会想着来配茶喝的。没想到路过万安桥时,几辆黄包车忽然窜行极快的冲了出来,正把靠桥侧走路的她径直撞往桥下。万幸忽然伸出一只大手隔着袖口大力将她拽了回来,另一只手还小心给托住了她的松花糕。美珍一时坐到了桥墩上,耳边听着大手的主人轻声说了句小心,礼貌告别便快步离去了。抬眼间,美珍只见到男子灰色的衬衫包裹着宽厚的肩头,眼见着他的笑容在余晖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正正让人迷了眼。后面几次在巷口也遇见过几次,听说他是知为学堂的学生,还在旁边的民宿租住着。这样的男子对美珍来说已是天上月了,又哪里是自己可以肖想的。心中烦闷也只得去茶社找珍珍闲聊排解。珍珍托腮听着却也忍不住调笑打趣着她,这戏本子里都是打油郎看上了俏娘子,你这俏娘子倒是看上了状元郎。美珍也不由恼羞的掐着珍珍鼓鼓红红的脸蛋解气,再一起笑着滚作一团。
叔叔的消息让美珍这两天辗转反侧,然而这段时间珍珍又和师傅去了外地的茶社出演,据说也是为珍珍首次登台造势。美珍一个人在家咬着手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跺脚想着要不要干脆把心意和他说出来,只要他应允,在他身边当个丫头或是打杂的也比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人就这样不知日夜的过这辈子好。
今天一早,叔叔一直面带喜色,说是明天老爷就要过来相看了,让美珍好好地休息休息,明天打扮打扮,到时候就可以享福去了。说罢,晌午就出去找人喝酒看戏了。美珍在家坐等着不是,时不时探出门往巷口前张望着,盼着、算着书院快要放学的时辰。到时候见着他,要不要问下他还记不记得万安桥,得好好给他道个谢,告诉他自己是卢家的姑娘,什么活的会干,也吃得苦,求求少爷能不能带着自己。这时,巷口远处传来一阵阵朗朗笑声,美珍赶紧出门探看去,却见平日里独来独往的他,今天却是和好几个学生一起结着伴,欢笑闹着却不绕进来,反而向着大街那边簇拥过去了。美珍心里一松,不由身体靠向了墙角,任由眼中的泪水滚落了下来。
听到这,我心中不由了然了,这状元郎肯定就是说的是敏智了,人品,长相和身材都对得上。至于那天倒是我邀的局,因为敏智那几天刚得到了去德国的公派名额,我给他在楼外楼订了个包厢,合着几个平时聊得来的同僚去那里好好地聚了聚,也当是给他践行。那天大家喝着闹着到半夜才回来。没几天,敏智也就出发去了上海,和其他公派学生一起踏上了去德国的邮轮。
而第二天茶商老爷一眼就看上了美珍,唯一的条件就是美珍的名字和太太冲了,给改成了卢梅宝,再后来没几天,梅宝和她叔叔都被茶商接走去了苏州。等到珍珍和师傅去外地演出回来,她已经错过了和这个闺中密友的最后见面。
而直到不久前的一天,珍珍收到一个从苏州发过来的包裹,包裹里放着一张小小的信笺和一个青色缎面荷包,荷包上浅浅绣了几朵白色的茶花,里面放着她的一束头发,在信里最后有写着:
这是座再也不会回来的桥,
索性让一场大水把桥冲走吧。
或与其冲走桥,不如让我行走于这河流中。
躺回到这流淌着的坟墓里
我已经把名字还给你了,我的朋友。
以后就剩下一个卢美珍了,
带着我能给到的最好的祝福,好好地爱和生活吧。
由于包裹里面没有回信地址,珍珍也不知道后面该如何再和梅宝联系。只是这次在茶社看到了我,才憋着一口气想和我打听下。珍珍郑重其事地道:“我想着美珍的心意总不能这么被掩埋了,所以想着能不能让先生给转送下这个荷包给到那个男人,就当可怜下美珍的真心了。”说罢她便把掏出那个青色荷包放在我的手边。这却是让我觉得极为烫手,虽说素不相识,这一颗真心倒也不能轻易地敷衍。我不由得摆摆手说道:“这还是使不得,我这想着到有好些个同学和您描述的相似,我也得好好地探听下,且待下次我打听清楚了再寻您细说。”珍珍想了想,倒也是收回了手:“也是我心急了些,倒是给先生添麻烦了。还望先生帮忙仔细的寻觅寻觅。”我听着心里长吁了一口气,却不敢再做耽搁,只得慌忙寻了个理由速速地回了民宿。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拘着不敢再去茶社了。再后来几天,前往日本公派的名单下来,我也就急急准备相关的文书踏上了海外的旅途。这几年下来,倒是和以前的同学大都失了联系。也不知道敏智后续情况如何。但想着他这样清风霁月的人物,到哪里都该是让人称赞咋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