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巫录 >  覆巢 4)

胡锐锋皱眉看着吴稷群,道:“师父当年什么教诲?‘烈性如钢,宁死不屈,’你这般不择手段,与魔兽何异?”

吴稷群平淡地注视着胡锐锋,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酒暮朝,叹了口气道:“大哥、四弟,辛苦你俩了,接下来让我清理门户吧。”说罢,十二指环放出光芒,双手合十又分开,左手向上,右手向下,画了个圆圈。

胡锐锋怎会不知这是什么巫术,这是师父独传给吴稷群的巫术——“金枝锁城”,是以树枝状的金属构成一个笼子,将人罩住,此招一出,若不及时躲开,纵是天师,也难以挣脱。胡锐锋知道吴稷群之所以用这招,就是为了表达自己清理门户之意,同时也是为了展示自己才是师父当年最得意的那个弟子。

这个失了人心的疯子!胡锐锋心中不禁叹道。

倘若酒、胡二人正是巅峰,这一招尚有机会躲过。可十余年的摆渡、打铁早已磨灭了他们,而且方才大战又这般消耗,是说什么也躲不了了。

胡锐锋拔出钉在陈不铩身上的银蛟剑,抬起左臂,用肘窝擦去剑上的血,而后默默等着“金枝锁城”将自己罩住。

酒暮朝也是一言不发,竟直接席地而坐,闭目冥想了。

吴稷群缓缓走近胡锐锋,伸出满是老茧的右手,张手作索要状。

胡锐锋笑了笑,也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放了一件东西在吴稷群手上。

吴稷群看了一眼,抬头皱眉盯着胡锐锋。

那是一枚铁符,刻着一行字:若有痴心《大化三千诀》者,舍命除之。

吴稷群知道,这铁符是师父当年临终时给他们师兄弟四人一人一枚,写了师父最后的寄语。自己的则是:纵有绝世天资,也应体恤黎民。

沈羽镋的是:人之所敬,自为人皇。

陈不铩的是:遇事慎之不轻信,逢厄处之须三思。

师兄弟几个从未互相给对方看过自己收到的铁符,因为师父一死,吴稷群就登上金阁之主宝座,并且准备修炼《大化三千诀》。

沈羽镋正去游说中岛,希望那里的武士能助其光复东山国,甚至将自己才一岁的儿子留在那,让天下第一武士中岛寰图收其为关门弟子。

陈不铩当时正染痨病,就连法力也怪异起来,使用巫术便会让金属产生锈蚀。

胡锐锋虽沉浸在师父逝去的悲痛中,但妻子酒逢仙即将生产,便每日照顾酒逢仙。

后来,便是胡锐锋发现吴稷群要修炼《大化三千诀》,于是按照师父之前交待过的提前盗出《大化三千诀》,藏于身上。

吴稷群当然是发现了。

只是胡锐锋没想到吴稷群已经不是师父还在世时的吴稷群了,本以为吴稷群会大大方方地来找自己对质,可没想到,他竟先去找了自己的老丈人。

据后来酒暮朝回忆,当时吴稷群是以极痛苦的神情在酒暮朝面前说胡锐锋盗取《大化三千诀》的。

酒暮朝与吴稷群彼时正是好友,听闻自己的女婿竟在外孙刚出世之际便去盗取《大化三千诀》,自是怒不可遏。

于是,等吴稷群和酒暮朝带着还在重病的陈不铩来合围自己时,胡锐锋简直是难以置信。

在当时胡锐锋的心中,这就好比是师父临终前预见有很多人会打《大化三千诀》的主意,而自己则要一个个去杀掉。可是师兄弟还有自己的老丈人都加入其中,这下却当如何呢?

当然是一招“金崩石断”。

待得吴稷群三人恢复过来,胡锐锋已经不见了踪影。

吴稷群第一时间就是去了胡锐锋家里,他知道胡锐锋是放不下酒逢仙跟儿子的。

到了胡锐锋家中,却发现酒逢仙一人在家,胡锐锋和孩子都不见了踪影。

“弟妹,我侄儿呢?”吴稷群笑着问道,那种对侄儿的关切,仿佛一位真正的慈爱的伯父。

谁知酒逢仙直接扬起卷轴,放了道火巫的火球。

吴稷群躲闪不及,惊得脸色煞白。

电光火石之际,另一张卷轴出现,替吴稷群挡了这一击。却是酒暮朝正一脸阴沉地瞪视着自己的女儿。

“逢仙,你爱锐锋那小子爱得入魔了?这种事儿你也帮他?我外孙呢?”酒暮朝简直是怒不可遏,在他心中,不光女婿误入歧途,就连女儿也不晓大义袒护丈夫。此时,自己的外孙估计也是被胡锐锋带走了,更是痛惜得不得了。

酒逢仙却又是另一种心念,丈夫急匆匆地回来,跟她说了吴稷群图谋不轨,还说自己的父亲和师弟居然助纣为虐。酒逢仙自然信任丈夫,可这事儿却又有诸多疑点,但一时又找不到头绪。胡锐锋当时几乎要跪下求她带着孩子一起走了,可她又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况且,《大化三千诀》可是在胡锐锋身上。

酒逢仙索性直接拿了主意:胡锐锋带着孩子先走,自己留下与吴稷群等人对质。酒暮朝无论怎样都会保护自己的女儿,而胡锐锋也无论怎样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这样,无论胡锐锋与吴稷群谁说了真话,起码一家人都能安全。

“锐锋他保护《大化三千诀》不落入奸人之手,怎么就叫‘这种事儿’了?”酒逢仙看着愤怒的父亲,平静地说道。

酒暮朝闻言,也有些疑惑了,吴稷群起先跟他说及此事之时,他确是怒不可遏,可现在结合女儿说的话,又觉得有些蹊跷,毕竟自己就是看中胡锐锋的品行,才舍得将女儿嫁给他的。

吴稷群在一旁驳道:“弟妹,此事不能只信胡师弟一面之词啊,我身为师兄,于此事也是十分痛心,十分得不愿相信啊,可《大化三千诀》非同小可,若是师弟真为奸人所欺骗,祸及得可不光是我们金阁……”

“算了吧二师兄,到底谁是奸人?你这些话骗得了我爹,骗不了我。锐锋他与你情同手足,你知道锐锋他跟我说这事儿时有多难过吗?”酒逢仙依旧不为所动,坚持相信丈夫。

酒暮朝终于说话了:“此事不能武断,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锐锋,将此事开诚布公地讲清楚,谁是谁非,到时我与不铩自会主持公道。”

“找到他又有什么用?锐锋舍不得杀他师兄,他师兄可狠着心呢!”酒逢仙道。

“混账!稷群不光是我师侄,更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的为人我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感情你也能看到,你就不要胡搅蛮缠了!”酒暮朝又愤怒起来。

吴稷群依旧打着圆场:“酒师叔,弟妹也不小了,你也不能这么骂她。好说好商量,往大了说是天下的事儿,但是往小了说,还是咱们的自家事罢了,只要寻回《大化三千诀》,咱们还是原先和睦的一个师门,还是一家人!”

酒逢仙依旧嘴不饶人:“要是还当我们是一家人,你就该让不铩好好养病,而不是连着让我爹也过来说锐锋的不是。”

吴稷群一脸的悲痛:“我也不想让不铩过来的,可只凭我和酒师叔,要想制服锐锋,必是两败俱伤。若是有不铩相助,锐锋念在不铩负病,想必不会跟我们以死相搏。”

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陈不铩嘶哑着开口了:“三师兄带着师侄,匆忙之际必无食物,只能先躲进咱们养骆驼的山庄里取骆驼奶了。”陈不铩三岁时为父母所弃,是胡锐锋在沙漠中将他捡回的,当时不知给幼儿喂什么食物,只得每日去养骆驼的山庄取骆驼奶给陈不铩喝。陈不铩想到此事,心里更加难过,竟开始咳起血来,那血居然有些锈褐色。

酒暮朝忙帮陈不铩取出些药来给他服下,才舒缓了些许。

而吴稷群听闻此言,只是看了一眼陈不铩,便皱眉沉思起来。

酒逢仙看在眼里,心中已然分明。只是陈不铩之言,又让她担忧起胡锐锋的安危。

陈不铩所推理确是不假。胡锐锋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端着装了半碗的骆驼奶慢慢地喂着,一双星目慈爱地看着儿子的笑脸,可一双耳朵却一直在听着外面的风声。

风会带来生机,可这茫茫西北的大风,却隐隐啸着杀机。

胡锐锋失了师父,得了儿子,这两件毫无因果的大悲与大喜,却使得他在这段时间成长为一位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发现儿子入睡,胡锐锋细心轻柔地将他背到背上,又拿足了吃喝,将给养分别挂在两匹骆驼上,正要上了骆驼,准备开始浪迹天涯时。

胡锐锋突然觉得不妥,又小心地给儿子绑到自己胸前。这样,一有危险,只要猫了腰,便可尽可能保护儿子。

骑一匹,牵一匹,一双骆驼,一对父子,长风不止,狂沙飞扬。

可是天下之大,哪里又能容身呢?

自幼时离开东北方的家乡,胡锐锋便一直在巫塔修行,除却故乡的白山黑水,便是金阁周边的遍地黄沙。

胡锐锋掏出《大化三千诀》,想着干脆将其一毁了之,可是这卷轴被师父封于一个透明的金属罐里,严丝合缝。别说打开,他甚至都不知道这种金属是什么,又为什么是透明的,只能隐约感知到这是一种金属。

即便抛于沙漠中央那广阔无垠的咸水湖,也难保吴稷群不会寻到。

骆驼慢慢地踏着黄沙前行,胡锐锋的思绪又想到了酒逢仙,不知道留她一个人在那,是否会有危险。

酒逢仙这边,也是无可奈何地跟着吴稷群等人往骆驼山庄前去,只盼胡锐锋能走得远一点,又不想他走太远,从此再也无法相见。

陈不铩已经有些气喘,吴稷群见了,微皱了一下眉,俯身将陈不铩背在了身上。

“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陈不铩突然想到了沈羽镋。

吴稷群只是淡淡地道:“快了。”

酒暮朝脸上依旧阴云密布,这几兄弟师父一死,便生出这许多事端,无论胡锐锋与吴稷群谁是谁非,都让酒暮朝感到一阵后脊发凉,这曾导致域巫几近灭亡的《大化三千诀》当真是个祸害,或者说,人心的执念实在是可怕。

胡锐锋擦着额上的汗,看了看天上毒辣的日头,依旧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渐渐地,那黑点扩大成了个人。无论那是谁,逃亡的自己都要加倍小心。

胡锐锋当即用出须臾铸,将随身揣着的金属粉末化成一柄长矛。

回身解开放辎重的骆驼,双腿一夹,身下的骆驼当时窜向那人。

骆驼虽不如马快,但这速度足够胡锐锋蓄起长矛的力道了。

等离近了,胡锐锋瞧清楚了那人的八字胡,当即拉住了缰绳,从那人身侧抹了过去。

那人正是沈羽镋。

见是大师兄,胡锐锋便不再警惕。

沈羽镋此时一脸的疲惫,就连刚才胡锐锋驾着长矛冲向他,他也堪堪只凝出了一个满是孔洞的斩马刀。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二人同时问出这句话来。

胡锐锋自是不想先说,毕竟这事说出来,大师兄也未准会信。

还是沈羽镋先开口了。

“妈的,我前两天遇了伙不长眼的响马,让我全杀了,可那些响马不知从哪弄来了风巫的纳术卷轴,唤起了大风来,偏偏这几日沙暴多,又把那大沙暴引来了,我的马跟罗盘都刮丢了,用这两条肉腿硬走了两天两夜,亏得了遇上了咱师父之前留的星象石环,不然你再想见老哥我,怕是得见干尸了。”

胡锐锋心里又是一番苦涩,他刚才一听响马用纳术卷轴攻击大师兄,不禁联想到可能是自个儿的老丈人要去埋伏大师兄……这一恐怖的想法刚一出现,立马便被打消了,毕竟,大师兄回来的时间,谁也不清楚。

但沈羽镋一提起那星象石环,胡锐锋不禁又想起了去世的师父,小时候,自个儿最爱跟师父骑着骆驼,寻一个晴朗夜空,进到沙漠里用石头在地上摆出相对应位置的星宿了。

说是师父,可胡锐锋心中,更多的是父。

瞧胡锐锋低头不语,沈羽镋笑着揶揄他:“怎么了?这打小爱溜号的毛病到现在都不改啊?倒是说说,怎的自个儿跑了出来?跟你媳妇吵了?不是我说你,你这媳妇刚生完孩子……”说到这,沈羽镋才忽然发现,胡锐锋怀里捆着一个孩子。

“这怎么了?怎的把我大侄子也带出来了?”

胡锐锋不禁苦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明了。

沈羽镋听完,脸上凝重起来。

“锐锋莫慌,倘若二子儿当真动了那邪术的心思,老哥我自会替你主持公道。走!咱们先回家。”

胡锐锋叹道:“大哥啊,你是主持公道,可咱俩怎么跟他们仨人斗啊?”

“嗨呀!你这小子就是轴!你这一张笨嘴自然说不过二子儿跟你老丈人,可不铩总归是要向着你吧,等咱俩一回去,不铩看我这个大师兄的面子,想必也会替你说话的。你这不声不响不明不白地自个儿带着儿子走了,留着弟妹一人在那,又算怎么回事啊?不反倒落了人家口实?黑的也他娘成白的了!”说到最后,沈羽镋都有些急了。

胡锐锋思索一番,发现大师兄所言也不无道理,自个儿这些日子大喜大悲地见了,脑子也不由得容易热了。

当即领着大师兄回了另一只骆驼那里,将辎重重新分了,一人骑了一匹,奔着金阁而去。

待回了金阁,却又不见了吴稷群等人。

沈羽镋随手揪住一个淌鼻涕的小孩,问道:“钺子,你二师叔呢?”

那小孩虽然照其他小孩高大些,却又有些驽钝,思索一会后,居然反问沈羽镋。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沈羽镋也不恼,抬手虚打了一下。

“问你二师叔呢,我办完事自然回来了。”

“二师叔?二师叔不是找三师叔去了吗?”楚钺打量着一脸严肃的三师叔,突然乐了,“那三师叔就在这,咱们等着不就行了?”

胡锐锋跟沈羽镋对视一眼,都不由得苦笑。

吴稷群一行人顺着骆驼脚印追踪,偏又有大风,很快不见了足迹。

酒暮朝已然是有些不耐,抬手怼了一把吴稷群。

“别藏了,我知道你师父留给你一罗盘,什么时候了还不用?”

吴稷群对这一句“别藏了”确实是心中一紧,但听到后面的话,就放下心来。

“酒师叔,那罗盘不是那么轻易就用的,而且,”吴稷群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酒逢仙,“那罗盘只是个钥匙,真正有用的是金阁地下……”

“那还等什么?赶紧回去!你看不铩脸色都什么样了?”

一行人折折腾腾,又回到金阁。

一进来大厅,只见二人端坐椅上,一个提着斧,一个拄着剑。

提斧那个留了两撇八字胡,拄剑那个怀里缚着个孩子。正是沈羽镋跟胡锐锋。

“哟,二子回来了,说说吧,跟老三犯了什么毛病?”

吴稷群一脸的无奈,道:“大师兄啊,这事儿你别太片面。”

沈羽镋眉毛一皱,声音提高了几分:“怎么着?师父让你当了阁主,眼里就没我们这几个师兄弟了?别看那《大化三千诀》当年救了巫塔,说到底,还是个邪术!”

“大师兄说得对,可是那东西可没在我手里。”吴稷群说罢,看向了胡锐锋。

胡锐锋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而后缓缓答道:“未雨绸缪。”

“他妈的!胡锐锋!你二师兄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吴稷群一脸的愤怒,就连嘴唇都在不住颤抖。

胡锐锋逐渐握紧了手中的剑:“只要你不碰《大化三千诀》,你还是我师兄。”

“《大化三千诀》由各个元素阁的阁主每五十年轮流看管,他是金阁阁主,看管《大化三千诀》那是理所当然,却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干预。”

眼看酒暮朝说这话,胡锐锋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举剑对着眼前众人,怒声道:“非要金阁之下出现一堆不足二十岁的骸骨,你们才知道警觉吗?”

紧接着,自己背后就传来剧痛。

回头一看,居然是沈羽镋。

“我突然觉得,让二子练这东西也没什么不好,天下也该出个天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