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热烈,一枝一叶,早已道满思念。
1
叶商止一路疾行,最终到达一个江南小镇,镇上绵绵细雨终年不停,落在人的脸上,平白便添忧愁。
烟雨笼着整个小镇,抬眼远远望去,也只望到一片茫茫的雾。
雾中有俊美的男子搂着娇美的女子打叶商止的眼前走过,他的眉眼凛冽极了,与这柔婉的江南小镇格格不入,可他长得又极为俊美,那女子依偎在他的怀中,眸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男子懒洋洋地抬头看着叶商止:“小姐可有去处?”又垂下眸,低笑一声:“若是没有去处,不若暂歇我府上。”
叶商止看着眼前男子,一阵淡淡的水汽在男子的四周弥漫开来,她越来越看不清男子的容颜,只听见他殷殷地问:“小姐可考虑好了,府上定亏待不了小姐的。”
叶商止点头应道:“我看公子身上一股颓废之气,想是宅中有鬼祟作怪。我恰好懂一些术法,或许可以助公子一臂之力。”
男子怀中的女子不屑地瞥视着叶商止,在她的眼中,叶商止不过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住入尹府罢了。
男子却像很是信赖叶商止:“若可如此,自是求之不得。”
男子推开怀中女子,自顾自地在前头领路,女子虽是不甘,却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了一段路,男子回过头,越过那貌美女子,直视着叶商止道:“我叫尹零枫,小姐叫我名字便好。”
女子不满道:“公子,她一个不知身份的女子,怎就配喊公子的名字了。”
尹零枫并不搭理女子。
叶商止微笑回道:“叶商止。”
尹零枫含笑点头,也不回话。
一行人沉默地行着,很快便到了尹府的大门口。尹零枫停下来,冷冷地注视着那女子:“你应该回去了。”
女子在尹零枫的注视下,双眸渐渐溢了泪,却也没有说什么,转身便顺着来路回去了。
叶商止此时看着那女子倔强的模样,倒是对那女子有了些怜惜:“既是对她无意,又为何要给她希望?”
尹零枫嗤笑一声:“有意无意,哪又说得清。”
推开尹府大门,里面的雨又密了些,有娇婉的女子打着青色的油纸伞踏过蜿蜒的青石板路,穿过厚重的雨幕殷殷地为尹零枫披上大氅。
尹零枫握住女子冰凉的手:“天这么冷,若是再受凉了怎么好。”
到了此时,尹零枫才显了些真正的担忧来。
尹零枫为那女子撑着伞,将她护在怀中。那女子盈盈笑着,眼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扫向叶商止。
叶商止俯身见礼道:“尹夫人,我是公子请的驱邪师,夫人可唤我叶商止。”
尹零枫的眸色一暗,女子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她的眼中划过淡淡的失落,却还是笑着向叶商止解释道:“我并不是零枫的夫人,叶小姐可唤我苏落。”
叶商止微笑应是。
2
尹零枫将叶商止安置在了一极僻静的院子中,这院中的雨较他处又要更密些,两人之间若是离了两步远,便望不见彼此的身影了。
这江南的雨,虽是密,却胜在了柔,所以任它如何地密,也不会打得人生疼,反倒有着柔情万种的缱绻感。
院子的门口,一道淡淡的身影斜斜地随着雨飘着,它时不时地向着门口试探地迈出一步,却总也是出不去。
叶商止也不望向尹零枫,只远远地望着门口那身影:“这就是闹鬼的院落?”
尹零枫点头应是,不见有多少恐惧。
叶商止接着问道:“这鬼可有做过伤害这宅中人的事?”
尹零枫回道:“从未。”
叶商止问道:“可知这鬼生前是何人?”
尹零枫回道:“不知,只知她在尹府,在这院落中。”
再问尹零枫对这闹鬼的由来也都是不清楚的,叶商止索性也就不再问了。
尹零枫将院落打理好,又安置好丫鬟仆从,便向叶商止告辞了,苏落还在等着他。
尹零枫撑着青色油纸伞步入雨幕,两步外便不见了身影,只是那雨中又传来他的声音:“别伤了她,带她离开便是。”
尹零枫打着伞离开了,木屐声哒哒地向着远处行去。那女子还是如先前一般,站在院门口,不时地试探地向着院门口踏出一步,却总是在原地打转,出不得这院门。
叶商止以前便知,凡是人亡为鬼魂后,总是会变得有些痴傻的,脑子较为人时迟钝些,眼眸较为人时少了些精明,却也多了些纯粹。却不曾想,神亡后也是如此。
叶商止在尹府住了半月有余了,没再主动提起驱邪一事,尹零枫也未催促,只时不时地到这院中坐一会儿,和叶商止闲聊一会,对弈几盘。
那院门口的女子,也是痴傻极了,她双目茫茫地,一天到晚不停地在门口试探着要出去,叶商止来这半月有余,女子从未停歇,想是以前也是如此,从未停歇试探着要离开这小小的院落。
待尹零枫离开后,叶商止行到那女子的身前,柔声问道:“你要离开这,可有回处,要回哪去?”
女子回道:“我不知为何来到此处,我要回到我的家乡。”语声柔柔,满夹着江南的烟雨水汽。
叶商止问道:“你的家乡在哪?”
女子回道:“陆地的南边有大河,河名为弱水,弱水的一处植有红枫一棵,我要回到那里去。”
叶商止问道:“小姐的家乡在弱水?”
女子回道:“弱水旁栽有红枫处是我的家。”
女子殷殷道:“红枫盛开如火,红叶落在弱水河上,映得水面如秋日晚霞一般,美极了。
叶商止幽蓝的眸子望着女子:“泠,弱水的灵气枯竭了,弱水河早已经干涸了。”
3
泠是弱水的神,唯一的神,弱水河中的每一只小鱼小虾每一粒石子都是泠的臣民,也是泠的家人和朋友。
泠掌着江南地域的四时风雨,弱水的灵力充沛,基本不需要操心。所以泠很闲,闲得无聊。泠没事就总喜欢去给江南施雨,她施雨也不喜欢施那种很大很大的雨,只是施一些很小很小的雨,那雨细细的柔柔的,落在人的身上舒服极了。
在泠当弱水水神的这些年间,江南从未有过旱灾,风调雨顺得令其它地域的人和灵羡慕不已。可是,其它地域的神又没有泠这般强大的灵力。
泠天生灵力,这是羡慕不来的。泠的灵力都聚集在她透明的瞳眸中,世人传说,弱水水神的双眸可救治世间万物,使人不老不死。世人都当这是传说,但其实这是真的,弱水水神的双眸是世间无价的瑰宝。
泠是鲛人,有一条长长的琉璃般美丽的鱼尾,后来泠成了神,便可以化为人类普通女子的形态了。泠喜欢在陆地上游玩,可是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在陆地上玩耍真的是太不方便了。所以自泠成神后,她便很少会以鲛人的形态示人了。
江南的乡间田野,巷尾小镇,泠都一一地行过,她顺着这条小道,那条小路,走过了一次又一次,她对江南的一切都太过熟悉了,熟悉的她都有些索然无味。可是泠又不愿走出江南,一旦她踏出江南的地域,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所以泠宁愿就守在江南,哪也不去。
泠第一次见到红枫时,着实被红枫的美震惊了,那枫叶红得那么光亮,红得那么热烈,那一树红枫轰轰烈烈地像舞动的火般,灼热又自在,江南没有这般热烈的事物。
泠被红枫的美所震惊,她呆呆地望着,完全忽略了红枫下那一身黑衣而立的男子。
男子也不在乎,待泠稍微回过神来,男子才微笑开口道:“水神可喜欢这树?”
泠微点下头,显得神秘又高贵,男子都唤她水神了,她自是要端着些架子,不能失了水神的脸面。
男子脸上显出些狡黠:“那用这树和水神做个交换如何?”
泠问道:“换什么?”
男子反问道:“水神认为这树可以置换些什么?”
泠微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下,说道:“可换这河中的珍宝。”
男子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泠看不到,也看不懂。
男子笑吟吟道:“那我用这红枫和水神置换一株珊瑚可好?”
泠自然是乐意的,她跃入水中,不一会儿,手中便拿着一株上好的珊瑚露出了水面。
男子拿了珊瑚,也不急着走,他拿着红珊瑚,和泠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他告诉泠自己的名字叫尹零枫,是大家族的子弟,他告诉泠那株红色的树是红枫,终年红叶不败。
4
后来,尹零枫常常来弱水,他和泠坐在弱水的河边,坐在红枫的阴影下,尹零枫给泠讲一些泠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
尹零枫给泠讲大漠的沙,讲北方的雪。
尹零枫问泠:“泠,你想去看吗?我带你去啊。”
泠是喜爱这些新奇事物的,她神往着大漠的沙,北方的雪,可是那也只是神往而已,她还是更愿意守着她的弱水,守着她的江南。
所以泠总是摇头:“不了,不去了,我就待在江南,待在弱水,哪也不去。”
尹零枫有时也会问:“为什么,泠,为什么你一定要待在江南?”
泠和尹零枫混得也很熟了,所以她有时会调皮地说道:“因为泠若是出去了,零枫哪天到了这里找不到泠了怎么办呢?”
开始泠这样说的时候,尹零枫会微微笑着不言语,后来尹零枫会对泠说:“不管泠去到哪里,我都会找到泠的。”
泠说:“找不到的,一个人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他会像是雨水一般消失,再留不下一点痕迹。”
“所以我就待在江南,待在弱水。”
泠说的那样认真,所以尹零枫微微偏过头去,他害怕泠这样认真的话语。
5
春去秋来,泠和尹零枫相识已经七年。
弱水河中,红叶飘零着,尹零枫玩笑般地说道:“泠,人间有男婚女嫁,虽说你是神,我是凡人,可这七年,自与你相识后我再看不上其它女子,你嫁给我如何?”
尹零枫虽是玩笑话,泠却是认真思索后道:“嫁你我是愿意的。只是人类的寿命终究是太短了。”
尹零枫摊手无奈道:“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啊。”
泠看着尹零枫,眼神突然变得那般地执着坚定,她手划过眼前,那手又迅速地在尹零枫眼前划过,白光一闪,尹零枫便觉得有充沛的灵力自双眼蔓延向全身。
泠说:“零枫,我的双眸中凝有我所有的灵气,只需那双眸在你眼中七日,灵气便可以游走你周身,到时你便可以如我一般不老不死。”
泠说:“零枫,这样可好?”
尹零枫拥住泠:“这样很好,泠,谢谢你。”
泠失去了双目,看不清尹零枫,她摸索着捧住尹零枫的脸颊,在他的眉心印下一吻:“零枫,你我无需言谢。”
泠说,弱水的灵气充沛,在弱水河边修炼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尹零枫点头应是。
泠和尹零枫盘膝坐于红枫树下,泠絮絮地向尹零枫讲着她要穿什么样的嫁衣,讲着她要在红枫下建一栋小小的房子,以后那就是他们的家……
泠失了灵力,很快便疲倦了,她倚着尹零枫的身子沉沉地睡去。
感觉只是休息了一会,还是很疲倦,可是豆大的雨滴打在泠的身上,又痛又冷,她皱了皱眉,缓缓地睁了眼睛,她还是靠在尹零枫的身上,被尹零枫的气息包裹着。
泠孩子气地道:“零枫,这雨可不是我施的,我从不施这样的雨,这雨和江南不符的。”没有人回应她。泠又自顾自地向尹零枫讲江南的街道,讲哪一片田野里的一朵小花,讲
农田里的牛恐怕是找不到一棵足够大的树可以避这场大雨了……
她讲了很多很多。弱水河中的小虾小鱼探出水面,他们嚷嚷着:“水神大人,水神大人,怎么施这么大的雨,河边的花都被雨打残了?”
泠微笑着说:“这雨会停的,很快就会停的,替我向花儿们道歉啊。”
他们又嚷嚷道:“水神大人,水神大人,您为什么一直坐在岸边啊?”
泠倚在尹零枫的身上:“因为我心爱之人还在岸上啊。”
一只修行了很久很久的老龟妖怪走上岸,他问道:“水神大人,您的眼睛呢?”
泠说:“在我身旁,在零枫这里,我借他七日助他修得不老不死之身。”
泠又安慰老龟道:“只是七日罢了,只是损一些修为罢了,可以慢慢补回来的。”
老龟问道:“那那个人呢?”
泠道:“在我身旁啊。”
老龟将手放尹零枫的额上,那人顷刻便消失不见:“水神大人,只是一具傀儡罢了。”
泠还是微笑着:“或许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老龟规劝道:“水神大人失了双眸便失了所有的灵力,即使能保全性命,也再不能修炼。再者能制出如此逼真的傀儡,那男子又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凡人。”
老龟道:“不若我施法骗他前来,再逼他交出水神大人的双眸。”
泠盘膝坐着,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滴连成了线,织成了片,泠就安然坐在这磅礴大雨中:“不用了,我等他回来。”
老龟叹息一声,也不再劝,他盘膝也在泠的身旁坐了下来。
尹零枫说,我虽生于显赫之家,可是幼时因体弱常常遭受欺凌,手足兄弟更是时时想要置我于死地,活得很是艰难。我被打得惨时,痛不欲生,总觉得是活不到下一个天明之日。可是我每每睁开眼,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在我的眼前,有那么一双眼关切地望着我,我便觉得我还是可以活下去。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泠问,那个人呢。
尹零枫淡淡道,死了,凡人的寿命总是短的。
磅礴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泠肉眼可见地虚弱了起来,甚至连人身都不能够维持了。
雨停止后,泠长长的鱼尾染满了鲜血,她就这样人身鱼尾地靠着枫树又等了三天三夜。
可是泠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老龟怜惜地望着泠:“泠,那个人不会来了。”
泠已经不再是水神了。
泠平和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泠歉意地望着老龟道:“我对不起弱水,对不起江南,没能好好地守护弱水,守护江南。”
泠的气息渐渐紊乱,她的灵体也开始溃散。
“泠,虽然你失去了双眸再不能修炼,可是还是可以作为人活下去的。”
“泠,去忘川吧,忘了这些,入轮回,转世为人吧。”老龟淳淳劝导道。
泠茫茫地望着空中:“也好,或许在某一世,我还能再次回到弱水。”
泠跃入弱水,顺着弱水河一路前行,红枫在弱水河上片片铺开,直铺到忘川河边。
泠的唇边浮出些微的笑意:“不知那时的江南是否还是这般模样,那时的弱水水神是否会喜欢密密的微雨。”
可是,不管江南是否还会有密密的微雨,是否还是这般模样,不管多少世过去,泠都会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是泠的家乡。
6
密密的雨水穿过泠的身躯滴落在地,泠的面容不再是那么地无知无畏,她不再是那痴傻的魂魄。
泠仰着头:“我终是再次回到了江南,江南还是这样细,这样密的雨。”
泠茫茫地望着空中:“剩下的,我来讲给你听。。”
我渡了忘川河,入了轮回道,我要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赎我的罪。
第一世,我诞生在了大漠边缘的一个国度,我失去了双眸,而这世间天上地下再没有一双眼睛可以安进我的眼眶中,所以我出生时便没有瞳孔,眼窝处是两个空空的洞。
诞下我的妇人望了我一眼便再不敢望我第二眼,而那家的男主人则是在听说诞下了一个无眼女婴后连看一眼都不愿。
无眼的女婴,是这大漠中的怪物,是不详之物,那户人家没有留下我,他们急匆匆地令接生的侍女将我这不详的女婴扔到大漠上,紧迫地像是这女婴再在家中待上一会这家中便会遭逢厄运。
侍女得了主人家的令,不得不抱着女婴离开,可她望着怀中的婴儿,那婴儿除了没有瞳孔外,甚至还会冲着她笑。
侍女狠不下心,她无法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断送。
侍女没有再回到主人家,她收养了我,她抱着我一起走了。
她带着我,隐在大漠的角落。
或许我真是不详之人,自我诞生在大漠,这大漠再未下过雨。
大漠边缘的那个小小的国度本是个绿洲,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可自我诞生后那绿洲也一年旱过一年。
国度里的占卜师通告整个大漠:无眼的恶魔隐匿在大漠,那是所有苦痛的源头。
占卜师的通告一出,我的母亲和我立马便被举报押送到了王宫中,我们被关在满是鼠蛇的牢笼中。
占卜师隔着牢笼对我道:“无眼的女孩,你是带罪者,你的诞生便是灾难。”
他问我:“你是否愿意以死来赎罪?”
我本能地对死亡有着恐惧,我扒着铁栏杆,不断地嘶吼着:“我没有罪,我没有伤害过人,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我嘶吼地累了,蜷缩在母亲的怀中还是倔强地沙哑着声音道:“我不想死,我不愿意……”
母亲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我的身上,她不停地祈求:“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的女儿好不容易活下来,她还这么小。”
“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吧……”
母亲抱着我不愿撒手,士兵们撕扯不开这个疯狂的女人。他们发狠威胁着要将两个人一同处死,可即便是这样威胁着,母亲还是不愿松手。
占卜师被逼无法,他对母亲说道:“法子是有的,你看到场上的火刑架了吗。只要你愿意全身涂抹上特制的药材,在那火刑架上被火烧七天七夜而亡便可以救这孩子,这孩子便可以活下来。”
占卜师道:“这死法痛苦至极,不如便一刀结果了这女孩的性命,既帮她断了这尘世的苦,你也不用再躲躲藏藏地活着了。”
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只要能让我的孩子活下来,我愿意受火烧七天七夜而亡。”
占卜师道:“赎罪仪式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你考虑好了吗?”
母亲迫不及待地点头:“我愿意。”
我那时只知自己没错,不愿枉死,却不懂母亲应承了什么。
我在极度的疲累中睡去,再醒来时是被痛苦的嘶吼吵醒的。我熟悉这声音,那是母亲的声音。我不能视物,听力却出奇的好,所以即使母亲的嗓音已经破成了那样,我还是可以听出来。
我很害怕,我希望我听错了,我不知道母亲为何发出如此痛苦的吼叫。我在牢房中摸索着,盼着可以摸索到母亲。
我无措的样子激怒了门口的士兵:“你听不到这痛苦的吼叫吗?你的母亲要死了,被火烧七天七夜代替你向神明赔罪,你这无眼的恶魔生下来就是祸害他人的,现在终于要把你的母亲祸害死了,你满意了吗?”
我在这愤怒的吼叫声中停止了摸索,我很害怕,却再没有人会抱着我安慰我了,我的母亲要死了,要被我害死了,我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我才是该死的恶魔。
我向着士兵爬去,我说:“我愿意死,我去向神明赔罪。”
士兵不搭理我,只是狠狠地向我的脸上唾了口唾沫。
痛苦的声音不停歇地响了七天七夜,从声嘶力竭到断断续续的呻吟。
那声音停歇的时候,大漠下了好大的一场雨。占卜师亲自打开了我的牢门:“神明准许你活下去了。”
7
我走出这个牢笼,开始一个人在大漠流浪。大漠人不喜欢我,他们喊我“无眼恶魔”,我每到一有人之处,他们便要用长满刺的荆棘抽打我。
我只能想方设法躲藏到无人之处,有时好不容易找的藏身之地被发现便只能终日在烈日下游荡。
烈日灼伤着我的皮肤,风沙磨砺着我的皮肤,我的身上鲜血淋漓,痛苦难耐。我不喜欢烈日,不喜欢滚烫的沙砾,很不喜欢。
后来一个其它国度的人来到大漠,从大漠人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他是从一个总是会飘着细细雨丝的地方来到这里的,那里没有烈日,没有滚烫的沙砾,更不会有连年连年的干旱。那里总是飘着微雨,落在人的身上凉凉的柔柔的。
我很是向往那样的地方,我便想要见见那个人。
他似乎在找什么人,所以总是不在同一个地方,我也不再在沙漠上四处游荡,听说他去了哪里,我便一路跟过去。
那天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小心地遥遥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却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他蹲下身擦拭我身上被荆棘抽打出的血迹。他很温柔很小心地擦拭,从未有人如此待我,我很害怕,转身便跑开了。
我没有再跟随他,他却时时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了,他帮我挡开抽打我的荆棘,他在我的经过之地放置食物,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些,可是我知道是他,因为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甚至是他的呼吸。
我很感激他,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又开始习惯性地跟着他,他是外来人,不熟悉地形,却对什么都很感兴趣。那天他又如往常一般在大漠游玩,却是越走越深入大漠的中心,那里每晚都会有大风暴,天气越来越凉,我知道天要黑了,可他却四处转悠迟迟不往来路走。我只能上前去拉住他的衣服让他往回走,他俯下身问我:“要回去了吗?”
我点头。
他由我拉着往回走。
他问我:“可有名字。”
我还是点头。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想告诉他我的名字。可是自从母亲死后,每当我想开口说话脑海中便会响起母亲声嘶力竭的嘶吼。
我再不会说话了。
他也不催促,只是随着我安静地往回走着。
到了安全之地,我收回手想要离开,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和我一起住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指指自己的眼睛,那里是两个空茫茫的洞,我想他应该也是听说过大漠的传言的。
他沉默了。我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想要离开。
我抽回手便要转身离开,他却又一次拉住了我的手,他说:“我不在意那些传言的。”
我很感动,可是我是没有眼泪的,所以只有泊泊的血从我的眼中流下来。
我这样应该是很恐怖的,他恐怕是被吓坏了,因为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为我擦去血泪。可他还是安慰我说:“我都不在意的,和我回家吧。”
我答应了他,和他一起回了家。他的家很舒适,没有灼人的烈日,没有滚烫的沙砾,四处都凉丝丝的,很舒服。
我很喜欢他的家,可是这终究不是我的家啊。我知道他是来寻人的,我不能拖累了他。而且啊,而且我已经害死了母亲,我待在他的身边他迟早也会受到伤害的。
我开始不停地趁他不在时往外面逃,可每次都能被他找回来。他细心地为我擦去身上的脏污和血迹,从来不责怪,我却更加难过。我开始日日流泪,甚至尝试了死亡。我太害怕了,害怕他和母亲一般被我害死。
在我再一次自杀醒来后,他对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去寻人了,我不识这里的人,你为我看守着这房子可好。”
我自然是愿意的,我送他离开了大漠,我替他好好地看守着房子,我等他将他要寻的人寻了来便将房子好好地交到他手中。
我从小时等到了成人又等到了老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再次感受到他的气息,可我也不知是不是濒死的幻觉。
我想起他问过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我却无法回答他。
我听到他的气息声,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没有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吼叫,我回答了他:“生生。”
我的母亲为我取的名字,生命,生存,每一个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剥夺这个权利。
8
入轮回的第二世,我依旧是天生残缺,只是这回不仅没有了双眸,一双腿也是自生时便行动不得。可想罪神虽是能够保有一命却总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我出生时,这个处于北方的地域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天气冻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我出生的家庭亦是贫困的,贫困到家中的女主人产子都没有可以取暖的柴火。
在这天寒地冻极其严寒的天气中,母亲因难产而亡,她甚至来不及看我一眼,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可她若是真看了我一眼,又不知会是何心情。
冒雪砍柴的丈夫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只是当她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已经冻得梆硬,他连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而他妻子拼下性命生下的女儿又是如此模样。
可我想他还是怜惜我的,因为他抱起我时,只是踉跄着退了一步,没有惊恐地丢弃。他在今后的日子中也不曾放弃我。
我的父亲对我,是温柔的,慈爱的。可是我的父亲,他太过想念母亲了。对于我,他又太过无望了,毕竟一个双目残疾又双腿残疾的女儿又如何给得了他希望呢。
我抚摸父亲的脸颊,两颊凹陷,他一年比一年消瘦,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的日子里,他在母亲的坟边挖了两个大坑,他说,一个给他自己,一个给他的女儿。
他躺在坑底,气息奄奄,无法动弹,他对我说,我很抱歉无法抚养你长大成人,将你好好地托付给另一个人,可是,女儿,这太艰难了。
我听见泪水滴落在泥土中的声音,听见我的父亲对我说抱歉。
这个男人,因为妻子的死,因为女儿的残疾,终年郁郁寡欢却苦苦强撑,撑到此时终于再撑不住。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跌落,我生来如此非我所愿,可既生如此模样便不该抱有太多的奢望,可是我还是想要将父亲的墓土平整,我不能让父亲如此离去,入土为安,我希望掩埋的墓土可以让父亲安息。
我不知疲倦地挖土,双手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我一点点地将坑填满,直到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才心满意足。
我从未干过如此重的活,可我却不觉得累,只是觉得无望。我摸索着进入另一个坑中,父亲考虑的确实很恰当,我没有生存的能力,父亲离去了,北方的冬天那么冷,我迟早会因为没有火焰而冻死,或许还等不到那时候,我便会因为没有食物而活活饿死。
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便是死亡,可是与其苦苦挣扎那么久,不如此时便随父亲去了。
我躺在坑底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脚步声由浅而重地行来,可是这偏僻的山野又哪里来的人。
我却还是怀了一丝希望,大大地睁开了眼睛。因为我怕真的有人来了,怕他将我当成亡人活活把我埋了。我私心里希望是有人来,有人可以照顾着我活下去。可是如果那人不肯的话,我便会央求他帮我把坑里的土填上。
那人的脚步声停在了坑边,我睁着眼睛,却没有瞳孔,那人也不害怕,轻轻地将我抱出了坑洞。
我对着他道:“我没有瞳孔,双腿残疾,你愿意照顾我活下去吗?如果你不愿意,能请你帮忙将坑里的土填满吗?”
那人将我抱在怀中,暖暖的气息吐在我的耳畔,他道:“我愿意照顾你,我保你一生安乐无忧。”
我躺在他的怀中,欣喜地几乎落泪,我紧紧地搂着他,他是我今生所有的希望了。
9
他抱着我离开了那个山野小屋,在城镇中安置了下来。
他是个极有钱的人,屋宇宽敞,锦衣玉食,仆人成群。
想来是怕我无聊,他为我请了一个先生,特制了一种书,用手触摸便能懂得每个字的结构。
宅中人人以为我是他的女儿,个个尊称我为小姐。可是我并非他的女儿,也从不肯喊他一声父亲,好在他也从未要求我喊他一声父亲。
他说,我称呼他公子便好,或者唤他的名字,冷亦。
我不愿喊他父亲,也不喜欢喊他公子,便一直是唤他的名字冷亦。
我是一个天生残缺之人,即使是至亲的父亲,看着我,多少觉得遗憾。可冷亦,他对我却是珍惜地似世间珍宝。
我喜欢这份呵护,也时时恐惧着会失去这份呵护。
10
教书先生将他待嫁闺中的女儿带到了家中,那女子很温柔地陪着我玩,教我识字,讲一些故事给我听。
我告诉冷亦,我很喜欢教书先生的女儿,所以那个女子便常常到家来陪我玩。可是后来,我偶然玩心起来让仆人帮着我躲在冷亦的书架后,我想要吓吓他,却听见那女子对冷亦道,她想嫁冷亦为妻,她会将我视为己出。
我屏着呼吸躲在架子后,无比地害怕,怕冷亦下一秒就同意了女子的请求。
冷亦没有答应女子,客气地将女子请出了书房。然后他转悠到书架后喊我的名字:“泠。”
我听到他唤我,可是我没有应他。我出了一声的冷汗,过度的惊吓令我难以呼吸。
我在冷亦喊我的时候晕倒在了椅子上。
醒来的时候,冷亦正守在我的身边,他抚着我的额,温柔地问我:“好些了没?想吃些什么?”
我愣愣地听着,若我可以哭泣,此时肯定已经泪流满面。
我问冷亦:“冷亦,你说你会照顾我,会保我一生安乐无忧,可是真的,可还算数?”
“真的,永远都不会变。”
得了冷亦的承诺,我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
我大病一场吓坏了冷亦,他辞退了教我识字的老师傅,新请了别的师傅,那女子再未来过。
在冷亦的精心照顾下,我安安稳稳地长大到了十五,正是花一般的年龄。可没有想到的是,原先教书先生的女儿竟找到了我,她说她一直等着冷亦,她爱冷亦,比所有的人都爱冷亦。她说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应该放冷亦自由,不能耽搁了冷亦的一生。
那女子想要嫁给冷亦。可是,可是我也长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我也爱着冷亦,我想我的这份爱不会比她少的,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冷亦?
我对那女子道,我亦爱着冷亦,想着成为他的夫人。
那女子似被吓坏了,她指责我作为冷亦的女儿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廉耻。
我告诉她,我不是冷亦的女儿,我从未喊过他父亲。
她说,冷亦抚养我长大,所有人都将我视为冷亦的女儿。若我嫁给冷亦将会给冷亦引来巨大的非议。再者冷亦默认我不喊他父亲是对我的纵容,是对我亲生父亲的尊重,又怎是让我得寸进尺,胡思乱想。
她又说,冷亦抚养我长大是当得起我一声父亲的。
我不愿信那女子,不愿相信我只能是冷亦的女儿。
我在和冷亦闲聊时问冷亦:“冷亦,你喜欢我吗?”
冷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喜欢。”
我又问:“是和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的喜欢吗?”
冷亦回道:“比对亲生女儿更加喜欢。”
我天生残缺,所以冷亦对我格外怜惜,是比对亲生女儿更加的怜惜宠爱。
原来,我和冷亦真的只能是父女。
我手抚上冷亦的脸庞,那里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冷亦会慢慢老去,或许还会生病,会和父亲一般动弹不得。
我如何做他的夫人,服侍他终老,他又如何能照顾我到老。
我和冷亦是父女,我天生残缺,活着便是恩赐。
11
那卖珠花的小贩又来给我送珠花了,每次送珠花时,他还会给我讲讲最近发生的趣事,每次都能将我逗笑。
他讲窗边那一只馋食的小猫,他讲河中那一对野鸭子被人误认为是凤凰,他讲一个新嫁娘的喜帕上精致的刺绣……
我拿着珠花,斟酌问他道:“你愿意娶我吗?”
他逗笑的话语停了下来,然后他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言语,他想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回道:“我愿意娶你。”
我对他道:“后天是个良辰吉日,你后天来娶我可好?”
我不知他模样如何,不知他是否对我有那么一丝的喜欢爱意,可是除了泠亦,我认识的男子只有他。
他又久久没有言语,静了很久才又道:“我家里贫穷,比不得小姐家的富贵,短时间恐怕备不齐聘礼。”
我笑道:“不要聘礼,娶我进门便好。”
他应下这婚事,便急急回家准备去了。
我来到冷亦在的书房,我摸索着抚着冷亦的脸庞,他眉间有着浅浅的细纹,我道:“父亲,我今年十六整,应该出嫁了。”
我感觉到冷亦眉间深深地皱起,我笑着接着道:“女儿为自己寻了门亲事,父亲后天风风光光地将女儿嫁出去可好?”
冷亦似乎一整张脸都痛苦地皱了起来,他握住我的手:“留在我的身边不好吗?我答应了你要照顾你一生,许你一生安乐无忧的。”
我反握住冷亦的手:“可是,你需要娶妻生子。”
冷亦急急地摇头道:“不,我不需要。”
我接着道:“可是,你会老,会病,会死,那时我还活着,还是残缺之人,我应该怎么办呢?你将我从坑中抱出,可知那是我的父亲为我备的墓地,因为他知我无力生存,你呢,你也要如此吗?”
冷亦急急地道:“不会的,我会一直照顾着你的,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知道冷亦只是突然听我这样说有些失态了,因为人生不过百年,他又如何敌得过时间呢?
我拥抱住冷亦:“我喜欢那个人,你欢欢喜喜地送我出嫁可好?”
冷亦的身躯僵硬,我轻抚着冷亦的背:“冷亦,你救我性命,抚养我长大,我很是感激你,可我天生眼盲残疾,我有心却无力。冷亦,我的亲生父亲虽怜我,可我知他心中亦是怨我,怨我这般残缺之人却夺了他的夫人,我的母亲的性命。他独自挖墓地,他躺在墓地中对我说抱歉,抱歉他无法抚养我成人,抱歉他对我的无望。我听得难过,可是我是无力的,我所有能做的所有也只不过尽力将他的墓土填满,我甚至无法为他立一块碑。”
有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肩头,我轻抚着冷亦的背,微笑道:“冷亦,我欠你很多很多,多到我这一生都无法偿还。”
我曾经期许过可以做你身边的那个人,在你病了时可以哄着你喝苦涩的药汁,在你老了时可以伴你左右做你的双手。我曾期许着用一生来偿还你。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在你的身边,你的身边便处处都是障碍。
我等着冷亦的泪停,我等着他点头,我知道他是一定会点头的,他从来对我千依百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谁比他对我更好了。
冷亦的泪慢慢停下来,他如我所愿同意了我的亲事。
出嫁的那天是冬至,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迎亲的唢呐声远远地传来。我的双腿不可抑制地痛起来。
北方天气寒冷,而我的双腿每到下雪的季节便被冻得钻心地痛。
有人往我的腿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毯子,我知道那是冷亦,他总是那么及时地知道我的双腿何时会痛。
“泠,你真就如此喜欢那个男子?”冷亦问道。
我回道:“喜欢。”
唢呐声越来越近,我笑着催促冷亦:“我的喜帕还未盖,冷亦,为我盖上喜帕。”
冷亦低低地应了声。
一双手轻柔地为我将喜帕盖上。
唢呐声声,冷亦沉默地背起我。
我附在冷亦的耳边道:“冷亦,我出嫁了就不再回来了,你也莫要来看我。冷亦,你也应娶一个夫人了。”
冷亦未回我,只是语声低低地道:“我遇见过一个女子,遇见她后我再也看不上其她的女子,她答应了嫁我,可是我找不见她了。”
我的心中欣喜却又酸涩,原来冷亦有如此喜爱的一个女子啊,我竟一直不知。我道:“冷亦,去找她吧。可以找回来的。”
不知冷亦应了我什么,他的声音太低,我听不分明。
冷亦将我背入喜轿,拉上帘子。
唢呐声又热闹地响了起来,我从此离开了冷亦。
我嫁入的人家家境不算好,却也过得去。
我感觉得出,我的夫君是不太喜欢我的,可他在挣了钱后也为我买了个院子,我很知足。
买了院子后,我的夫君便不常回家了,回家也待不上一日。
院子中只我和一个买来的小厮同住。
再后来,我的夫君再也没有回来过。只那小厮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
那小厮刚买来时左不过十岁的年龄,却面面俱到。
我渐渐老去,小厮也渐渐长大了,约有二十五六,我觉得对他不起,便将所有的细软金银都给了他。
我不曾再见过冷亦,他也从未找过我,他从来都很顺从着我。我一直不解冷亦对我的喜爱来自何处,可到底这世间大多事情都没有理由,就如同我不解为何我天生便身有残疾。
我死时,身边只有那小厮,他静静地立在床头一侧,不曾言语,也不曾有任何动作。待我走完这人世的最后一程,他的人生才是真正地开始了,那必定是绚丽至极的一段人生。
我想,我虽天生残缺,这一生终究是幸运的,有人护我养我,亦有人守候在我床头送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12
泠立在茫茫的雨中,她遥遥望着远处:“这是我的第三世,人的寿命不过几十载,可是我却觉得每一世都和千年寿命不遑多让。”
泠望着叶商止:“你知道我为何出不去这里吗?”
叶商止没有回答。
泠自顾自地道:“因为我回到了江南,不舍得离开,因为我又遇见了他,怨恨让我不甘离开。”
泠第三世投生到了江南人家,是个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双腿不能行的女子。只是这次的人家却是个顶良善的人家,虽则泠是这般模样,夫妻两个还是极为疼爱泠。这一世,泠的名字还是泠,因为江南雨水实在是多,所以夫妻两给新生的小女孩取了这个名。
泠日日躺在床上,有时也会由父母抱到院中晒会太阳。
这座小镇很少有阳光和煦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在飘着细细的雨。所以总是格外珍惜有太阳的日子。
泠的父母有时会抱怨阴雨连绵的天气,泠听着,不以为然,她是顶喜欢这种天气的。
泠的脑海中有时会闪现一大片的红枫,睡梦中有时似有人在对他温声细语,又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红色花朵在她的睡梦中绽放开来。
这些梦古怪的很,可是也给泠的生活增添了些趣味。泠从未见过色彩,所以对梦中那大红色的树,大红色的花,那除了黑暗外的颜色还是好奇喜爱的很。
泠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长大到了成人的日子,长大到了嫁人的日子。泠的父母高兴极了,因为有一个顶好顶好的公子看上了泠,愿意娶泠。
新婚之夜是泠第一次接触那个男子,他取下泠的盖头,站得离泠很远,他望了一会泠,然后他道,你可知我的名字,我是尹零枫。他又道,落儿还在等着我,我便先走了。
他转身便离开了,泠却有些恍惚,因为这个男子的声音在他的睡梦中那么清晰地响起过。那个声音对她道,他自认识了她,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她人了。
泠虽不了解尹零枫,却觉得极为喜欢他。泠整好被子,她在睡前想着她从今往后定要做一个极好极好的妻子。
可是泠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尹零枫另有极为喜爱的女子,叫苏落。听下人们说,苏落是一个极为美丽温柔的女子。他们自小相识,感情极深。
尹零枫是不大喜欢泠的,更准确说是非常不喜欢。
尹零枫从不来看望泠,却总是会让下人带一些自己和苏落的衣物到院落中让泠亲手洗干净。泠腿脚不便,便会有下人背她下床再将她安置在特制的凳子上,泠便可以开始洗衣服了。
泠在尹府中的日子中大多数时间都在清洗衣物。泠有次失手将苏落的衣物洗坏了一件,尹零枫便罚她在院中跪了一天一夜。她本就腿脚不便,那一跪后双腿更是每到下雨的时节便钻心地疼痛。
府中的下人看泠不得主子的喜欢,更是变着花样地捉弄她。
泠在尹府过得不好,便想回家去,她努力地向着大门爬去,她想回到父母身边,想要离开这里。
她最后也没有如愿离开,有小厮半夜出来如厕碰到了人不人鬼不鬼往前爬着的她,小厮动静大,引来了尹零枫。
她像只恶心的毛虫一般趴在地上,她知道出去无望,也就不挣扎了。
尹零枫静默了一会,俯下身抱起了她,他对泠道:“这尹府你是出不去的。”
经这事后,尹零枫不再苛待她,只是全然当她不存在。
泠不懂尹零枫既然对她无一丝情意,她又给不了尹零枫任何东西,尹零枫又为何要困住她?
泠的心情郁结,睡眠越来越差,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那天,她浅眠醒来,听门口的丫鬟仆从低语着,尹零枫喜爱的女子全身经脉痛得更厉害了,却只有泠的心头血可止那女子的痛苦。
原来,尹零枫心爱的女子有一种怪疾,每月总有那么一天全身剧痛。有一高人道这病只一药可医,这味药便是泠的心头血。那高人道泠是转世的神,泠的心头血可治百病。又告诫不可非亲非故便取泠的心头血,那样会招来祸事。可是,亲人是天定的,不可非亲非故便只剩迎娶泠这一种方式,这样他们便是最为亲密的夫妻,这样尹零枫取泠的心头血便也有理有据,因为他们成了夫妻,无分彼此,泠的心头血也就成为了他的所有物。
泠闭着眼睛,她觉得疲累异常却无法入睡。
她的脑海中有人道,去忘川吧,入轮回吧。
泠的意识有些混沌,她迷糊地想着,渡了忘川又如何,入了轮回又如何,兜兜转转又是原地。
那之后,泠总是觉得生活在一片混沌中,梦中的她还是泠,却又不是泠,梦中的她有一双很美很美的眼睛,梦中的她欢笑着踏在青石板上,有清风细雨向她问好。梦中有人温柔喊她的名字,泠。
她基本不再清醒,成天昏在床榻上。
有人无声无息地坐在了床边,泠睁开眼,是尹零枫。
尹零枫正望着泠,此时泠突然睁开眼,他有些措手不及,眼神微微闪躲。很快他又恢复了镇静,眸中覆上了一层冷漠:“若是未死,便不要整天躺在床榻上,我府中不养闲人。”
泠的面色茫然,她问道:“为何还是如此?”
她的手中化出一把匕首:“你许诺我娶我,要了我的双眸。你真的娶我时,要我的心头血。”
泠手中的匕首深深地扎入了心口:“可是零枫,自我遇见你,我便是无望的,你要我的心头血我又如何能不给呢?”
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泠看见尹零枫急急地按住了她的心口,想是怕血流得太快,凝结得太快,无法储存到足够的血液去救他心尖上的人。
茫茫雨帘的远处,有人冒雨行来。那人行得极快,很快便到了泠的身前。
雨中立起一树的红枫,每一片红枫都在细语,我喜欢你啊,我爱你啊。
泠立于那一树的红枫下,她凝视着眼前人,眉眼中皆是深情:“你要我的双眸,你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可是,零枫,你要回来和我说一声啊。我等了你十天,我想着你会回来的。”
尹零枫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未说。
泠道:“苏落可好。我的双眸可有助她长生不老,我的心头血可有解她的疼痛?”
尹零枫喑哑道:“她很好。”
泠道:“零枫,你这般地爱着那个女子。你可知,我也爱着你,很爱很爱你。我转世三回,第一世,我遇见一个人,我初见他时便心生信任。第二世,我喜欢上一个人,我初见他时便心生依赖。而我信任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的气息与你相似,我喜欢上那个人,是因为那人的眉眼与你相似。零枫,你看,我渡了忘川,入了轮回,还是忘不了你,我生于这世间,总是能找到你的身影。这一世,你掀起我的盖头时,我满心欢喜,我不知你是谁,却本能地喜欢上了你,想要好好地做你的夫人。”
“零枫,你这般喜爱那女子。可想而知我也是这般地爱着你。我信任你,依赖你,愿为你挖眼掏心。零枫,你怜那女子寿命微薄,可有想过我的神职亦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修炼而来,亦是经千般苦痛万般艰险才得。你怜那女子经脉因不能承受巨大神力而苦痛,可有想过我的挖眼挖心之痛又有多痛。”
尹零枫目光哀哀地望着泠,道:“我对不住你。”
泠微笑着,那一树枫叶簌簌而落:“零枫,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明知欺瞒依旧选择了相信,是我心甘情愿予你我的双眸和心头血。”
“零枫,我为神,却走不出这情爱是我的错。”
泠的身影渐渐虚化,她笑吟吟道:“江南没有枫树,它生于江南本就是一个错误。正如我对你的感情,零枫,我爱你,于我,是个错误。我到如今,却连你的真名都不知,这感情,于你,是个笑话。我兜兜转转到如今才明白,实在是迟钝。”
所有的枫叶簌簌落下消失不见,那所有的喜爱,信任,依恋也纷纷随风而散。
泠的身影也随着那枫树消失不见。
泠道,她再也不回江南。轮回转世,念着江南,恋着江南,终于她再也不愿回到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