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一片恍惚,那个温暖的怀抱突兀的就让我陷进过往的回忆。
春日暖融,轻薄的春装勾勒出姣好的曲线,宫里从不缺美人,一个个又是挖空了心思来打扮自己希望获得父皇的驻足。
仅穿一身简单墨绿色长裙的母后,被淹没在了其中。
母后从不在意这些。
就像母后从来不屑于用父皇的宠爱来巩固自己的后位,很多时候她甚至连表面的平和都不愿维持。她从不在意今年新入宫了多少个官家女,从不在意父皇颁给她们什么阶位,从不在意父皇今夜又在哪里过夜……
她不关心父皇的一切。
她与父皇唯一的交集大抵也就只有我和康宁了。
康宁又是个傻吃傻玩的主,从来不会像其他公主一样抱着父皇的大腿撒娇,用甜甜的童音说着懵懂的话语,不着痕迹的给其他人挖坑。
她只会坐在母后身边,一块又一块的从盘里拿过糕点小口小口的啃,认认真真的端坐,见到她的大臣从来只会夸一句“端庄大气,颇有长公主风范。”
她的活泼调皮,是独留给亲近的人,父皇不在这个范围内,他太忙了。那些主动贴上去的女儿他都不一定有时间理,更何况是安静坐在那里的康宁。
即使我们是母后的孩子,即使我是一国太子,即使康宁是我大韩的长公主,但父皇是谁?
他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四海八荒凡我大韩境内无一处不需要他操劳,八方百姓凡我大韩国人无一人不需要他关怀。
他是一位好君王,但同时消磨了他做一位好父亲所需要的时间。
我曾经担心康宁会因为缺失父爱,将来义无反顾栽进老男人的陷阱。平常人家父亲会为女儿做的,我都一一做给康宁。
陪康宁玩,什么骑大马,我装做大马,被康宁骑在身上;教她写字,大手握小手一笔一划(虽然我的手也没大到哪);教她读诗,一字一句字正腔圆;教她工笔画,一笔一笔描绘自己的所看所想;教她下棋,黑白对弈。
我少年老成,像一位望女成凤的老父亲,妄想将康宁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俱全的才女。
那些大臣再提起大韩的长公主时,不再是笼统的什么端庄大气、典雅大方这些谁都能用的漂亮话,而是说“我们长公主人不光人长的好看,而且琴技非凡,棋艺高超,笔墨精妙,丹青不渝,简直就是我大韩的明珠。”
我的康宁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虽然……我总想把她弄哭。
但是很显然的是,康宁并不明白我日日研读相关古籍的苦心,每每我派人去她寝宫唤她一起来书房,日上三竿还不见她影子,派去的人也未归来,便知道是人又被她扣住了。
没办法我只能从本就少的可怜的午休里挤出点时间,亲自去找她,她倒是也坦承,没有否认自己干的一系列事情,只是两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好不可怜的,用委屈巴巴的声音说“皇兄我好累,今天不要学了好不好?”
我承认我总是想欺负她,但我干这些真的不是为了让她哭。我只是以为,一个合格的父亲需要这么做,父皇做不到的,我来做,康宁缺的,我来补.......
我无视她的反抗,拖着她的衣领往寝宫外走。她抱着她贴身大宫女祈禾的腿不放,祈禾可能想说点什么,我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她倒也知趣的不开口,就默默的当根柱子,随康宁抱,我终究是年长她几岁,又终日习武,一根一根的将她的手指从祈禾的腿上掰开,拖着她继续往外走,随她在我身后怎么哭闹,反正只要出了这寝宫她就消停了。
“皇兄。”她拉长了调子,撒着娇。
“皇兄我头疼!这次是真的,皇兄!”
“皇兄,祈禾她说她今天想去外苑,我得陪她。”
“皇兄,我前院树上有鸟孵蛋,我得守在它们身边才行。”
康宁被我拖着后颈衣领,挣扎着找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
小伎俩,我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果然,我前脚刚刚迈出寝宫一步,她就一个鲤鱼打滚,认命的从地上翻起来,自己理了理有点杂乱的发饰还有衣服,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恢复成了众人眼中端庄的长公主。
我嘴角一勾,暗笑不语。
书房外,燥热的午后,几只知了在树上胡乱鸣叫,前段时间,母后来测验我兵法诡道时,本是命人捉掉树上的知了,却被我极力阻拦,以“可养性静气”这么个胡编乱造的理由拦了下来。
我只是喜欢它们带给书房的活力,即使我们有一门之隔,但并不妨碍我在太傅讲书无聊时,听着它们的声音开开小差。
一声一声的“知了,知了,知了。”想多了就觉得发音跟“知道,知道”一模一样,偏偏年老的太傅每讲完一段《春秋》,就喜欢问上一句”知道了吗?“
窗外的知了配合的大叫”知道,知道。“
听的我疯狂点头拼命憋笑,身体却还是微颤出卖了我的内心。
还好太傅以为我只是对于他教授的学识而感到激动,并没有多想,反而觉得我,孺子可教也,并向父皇和同僚大加夸赞。
枝叶繁密的泡桐不知道停歇了几只知了,嘈杂乱叫,夏日的艳阳只能零星的散落到门前、窗棱、还有屋内,双法铜莲盆里冰块消融的速度,比其他地方慢了许多。
我看着对面的康宁,感到一阵欣慰。
康宁在绘画方面极有天赋,只是寥寥几笔,画中的一切事物却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灵动在画里的世界。有些时候你认不出她画的那四不像是什么,但你却能从画里体会到那种惬意与舒适。
“从来没有人规定过,画师只能画存在于世间的东西。”
和宫廷画师叫板时,她是这么说。那是康宁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态度如此强硬,抛去了所谓的端庄,所谓的典雅,她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想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后来我为康宁请了一个从民间来的画师,不像御用的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随便康宁怎么折腾都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只要她喜欢,她画什么都可以。
消融的冰块带走屋内本就不多的暑气,密密麻麻摆放着数不清书籍的书架成为舒服的靠背。
我沉浸在鬼老先生的诡道中,无意瞟了康宁这丫头一眼,却见她埋头在桌案上,手中的笔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是想颠倒一下学习的顺序,便开口道“你若想先画画,那画就是了。”
她却还是埋头在桌案上,默不作声,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私下有点担心,面上还是端着一脸平静靠近她,才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呜咽声。
这丫头,平时在母后面前蹭破个皮,都能嚎上半天,怎么到了外面,哭声就这样小心,深怕被人发现似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觉得慌张,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蹲在她旁边,一遍一遍给她抚着气,怕她哭呛着了。或许是察觉到我心中的愧意,这丫头突然一把抱住我,眼泪鼻涕什么的泄愤似的统统往我衣服上蹭,还在我耳边一直哭,脑子里顿时只回荡着康宁渐大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她突然哽咽的开口,说出的句子含糊不清,我愣了许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严,就因为我是长公主吗?为什么我不可以像其他公主一样?”
........
我一时语塞。
很严吗?即使我自己觉得已经给康宁放了很多的水,但在她看来依旧难以接受。
我突然有点难受,我跟自己的妹妹好像不太一样,又觉得很庆兴,还好她跟我不一样。
至于其他公主,我平日里基本都呆在书房,康宁都已经是把时间一再挤出来才能见得到,更何况是其他我不想在乎的......妹妹们。
康宁平日里也基本都呆在那几个地方,又有母后的人陪在身边,道理上来说应该也不怎么能见到其他公主,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对比组?
“康宁,你告诉皇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康宁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没听到我问题似的不停的哭,我叹了口气,知道她这是明摆着不想回答,让她陪我在这书房里待着,着实是委屈了她,平日里我可能真的对她要求过于严苛。
其实她才华出不出众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天塌下来了,我帮她扛着,只要我还是大韩的太子,她就依旧是受人尊敬的长公主,我的一母胞妹,这世上最亲的人。
........
康宁攥着拳头蜷在我怀里抽噎着,胸口的衣襟一片湿润,轻轻拍了拍她,也只是舒缓了她打嗝的速度,我认命掏的出帕子打理她被泪水染湿的鬓角,重新为她挽起发髻插上珠花,看着她一抽一抽的小脑袋,有些无奈的想,或许我真的不适合扮演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连合格的兄长都算不上。
逼着她学这些琴棋书画,一是将自己完全代入普通父亲为儿女未来担忧的日常,其二......我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康宁会成为我的附属品,人们只有在提到我的时候,才会顺带说一嘴,当今太子最疼爱的一母胞妹妹——康宁公主。
康宁明明是独立的个体,但在他人口中却被迫成为我的附属品,就像父皇和母后一样,他们只知道,父皇的正宫妻子,姓吕,是当今太子和长公主的母亲,是因为父皇仁慈才能继续留在后位的叛臣之女,是后宫最不管事的主。
没有谁还记得母后的闺名叫吕舒,她曾是南安郡主,曾驰骋于广袤的边疆草原之上,直到因为父皇而折去本该翱翔天际的羽翼,囚禁于这座精致吃人的鸟笼。
世人眼中母后完完全全成为了父皇的附属品,一旦失去父皇的遮蔽,她便会如失去依附大树的菟丝子一样,失去生命。
母后虽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娇弱,可是我们都知道,她这匹狼,脖子早就被父皇用铁链锁在芳华宫内,虽然能冲主人吠叫,虽然野性依旧,但终究是,逃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