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外。
大安山。
幽州节度使别府。
天色熹微的时候,罗氏醒了过来,年方十八的她正是美艳不可方物之时。
她吃力地从身边一肥胖老者颈下抽出自己那被压得麻木不堪的胳膊,望着对方那松弛衰老的皮肤,大腹便便的肚子,如花似玉的嫩面上闪过一丝鄙夷与怨恨。
罗氏**着身体走到床下抓起几件单薄轻纱遮住自己那光滑如玉、凹凸有致青春身体,拎着罗袜、绣鞋悄悄地光脚走出了房间。
在金碧辉煌,极尽奢华的别府中,她沿着走廊往左默不作声地走出十几丈远,随即拐进一间门扉虚掩的房间。
房中一张朱红大桌上倚墙斜放着一只琵琶。
靠窗的位置悬挂着一只鸟笼,里面一只羽毛褐黄相间的画眉正在笼中上下跳跃着,偶尔停下发出单调的鸣叫声
早有一长相普通的中年仆妇在一旁等候多时。
“娘子来了。”她见了罗氏进来,连忙迎了上去,搀扶至椅子上坐下。
中年仆妇从罗氏手中接过鞋袜,蹲下身去帮她穿上。
罗氏从笼边的小碗中抓起一把谷子洒在笼中喂食处,那只画眉鸟却是略带惊恐地自顾自地跳着,并未搭理她。
“没良心的东西,养了三年都养不熟。”罗氏扬起粉拳,作势欲打,开口骂了一句,声音甚是清脆软糯。
中年仆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张望了一阵,瞅着四下无人,这才转过头小声地说道:“娘子,二郎让你今日弄到鱼符。”
“沙”的一声,罗氏愣在原处,粉拳无力地松开,手中的谷子洒落一地。
她“呵呵”一声冷笑,“当年费尽心思把我送进府中讨他父欢喜,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娘子轻声点,小心隔墙有耳。”中年仆妇脸色大变,连忙出言阻止,她慌忙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二郎说了,此次事成,便将你弟也封个大官做,你的家人他也会妥善安置的。”
罗氏不再言语,二行清泪脱眶而出。
罗氏名芊,祖籍江南,父亲中了唐末进士,在朝为官,却为朱温所屠。一家人躲避战火,辗转流落至燕地。
她本为刘守光所得,却被其打通关节,以完璧之身送到刘仁恭的床上,为其刺探消息。
她颤抖着双手笨拙地掰开了笼子上的活扣,打开了笼门。
画眉鸟“唰”的一声,从笼中飞出,如利箭一般投向窗外,飞过檐宇之间,消失于茫茫的朦胧青冥之间。
“娘子,这鸟儿在咱们幽州这边过不了冬的,在野外会被冻死的。你也太不小心了。”仆妇见状焦急地说道。
三年间为了照顾这鸟,她冬天既要房中烧炭,又要保持房中透气,更不能让穿堂风冻着鸟儿,花费了不知多少心思,乍见此幕,既是心疼又是责怪,一时间忘了彼此身份差别。
“那又怎样?至少它有二个月是活得自由自在的。”罗氏没有计较她的逾矩之语,自顾自地盯着着那空荡荡的鸟笼落寞地说道。
日头逐升。
天色渐明。
节度使别府逐渐热闹起来。
罗氏提着一笼热气腾腾的金乳酥,走进了房间。
房中呼噜声如雷。
罗氏将金乳酥放在床边小桌上。
“郎君——”她轻轻推了推犹在熟睡中的刘仁恭。
刘仁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声,继续呼呼大睡,原本顺着嘴角不断滴下的涎水,又顺着灰白的胡子又流了回来,宛若蛞蝓的粘液一般在晨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目。
罗氏强忍着恶心,又加大了几分力气摇了摇对方。
“额,何事?”刘仁恭惊坐而起,面色惊慌地打量着四周。
年青丽人钻进他的怀中,用臂间轻纱温柔地拭去他嘴角的涎水,“郎君,你忘了,二郎护送世子殿下回京,今日便要途径此处,你要早早去迎接车驾的。”
“哦,对、对、对。差点了误了大事,幸好有娘子提醒。”刘仁恭略显痴肥的脸上露出憨笑,脸上的褶子肉堆成一堆。
“来人,来人。”刘仁恭朝门外大喊了数声,才有二个青衣小厮进来。
“阿郎何事?”小厮进来躬身行礼问道。
“去,把单可及与高行珪唤来,还有张监军也一并请来。”刘仁恭已有几分不耐,这些个下人要他喊了老久才来人,根本没有之前的李小喜好用。
却是不知道李小喜之前给这些人下过禁令,不得离刘仁恭的卧房太近,以免有人偷听机密,更是防止有人取代自己的位置。
想到李小喜,刘仁恭脸色变更加不耐,他这么听话好用的一个奴仆居然被那安姓螟蛉子杀死在沈州,有机会自己一定亲手宰了他。
单可及是他的妹夫,号称幽州第一猛将。
张监军名为张居翰,那是先唐朝廷存在时,派往幽州的监军,因其朴实能干深得刘仁恭信任,以国士待之。
高行珪却是高行周的堂兄,被刘仁恭暗中收留,纳为牙将。
高家兄弟之所以能为刘家所用,一是晋国对他们高家的通缉令贴遍燕地大小州县,若是离了刘家的庇护,他们寸步难行。
二是刘仁恭把高思继兄弟被杀的原因全部推诿给了安青海,声称自己本是燕人乃是迫不得已才杀燕地之贤的,高思继兄弟的一班亲信早就被杀光,现在刘仁恭就是把黑的说成白的,高行恭兄弟也得只先捏着鼻子认下来,先保住命再说。
待到那三人赶到时,刘仁恭却是早已将那笼金乳酥吃得干净,他本是武将出生,这一笼金乳酥哪够他饱腹。
眼见几人要商量要事,罗氏很有眼色地站起身来,“郎君,我再给你拿些吃食。”
“再来三张胡饼即可。”刘仁恭身边年轻漂亮女人不缺,独宠罗氏,正是因为其识大体,知进退,入府侍奉了三年,从未恃宠而骄。
罗氏扭着水蛇细腰,袅袅婷婷而去。
那三人连忙低头不敢细看。
四人就迎接安存仁车驾一事,又细细商议了一番。
“行珪此行你不便露面,便替我守好幽州城便是,张监军与可及率我亲军伴我左右。”刘仁恭吩咐道。
说罢,刘仁恭打开床下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件用紫红色绸布包着的小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分为二的两只长约二寸的金质鱼符,鱼符外侧刻着鱼眼、鱼鳍等花纹,而与之相耦合的内侧却是分别刻着“合”、“同”二字。
“行珪,你且拿着此符。”刘仁恭将“合”字鱼符递给高行珪,“非我亲至,或有持符,不得调动幽州城军。”
高行珪连忙接过鱼符,点头称是。
刘仁恭又将那剩下的另一半鱼符收好,藏于暗格,放好鱼符,又细说了一二件事,才见罗氏拿着一摞胡饼而来。
“胡饼来了,几位将军还没用朝食吧,妾身给你们也带了一些。”
张居翰三人连忙起身致谢。
半个时辰后,刘仁恭已是领着一班属吏在道旁迎接安存仁一行入自己别府招待。
安存秀站在大安山一处临崖处,远眺前方的幽州城——这座南北略长,东西略窄的长方形城市,心中浮绪万千,这便是后世的北京城了。
他后世的生活轨迹基本都在长江南岸,仅去了北京一回,而且那也是没有古城墙的现代大都市,虽相差不止千万,可毕竟是他后世来处的灯塔。
再也回不去了,安存秀满心沮丧。
“阿秀,这幽州城比之京城如何?”安存智走到他身后问道。
安存义那个苦哈哈又得不离安存仁左右,故而安存智与之亲近最多。
“虽疆域、形胜皆不如京城,却是幽燕咽喉之地,险要更胜京城。”安存秀说道,“加之此地地杰人灵,物产富饶,又近北接草原,却有大山隔绝,东临大海,有鱼盐之利,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哦?”安存智瞟了他一眼,“这就是你以前常说的‘金角银边草肚皮’中的金角?”
安存秀点了点头。
“二位将军,节帅有请二位入席。”一个侍者过来招呼道。
招待一国嗣君,筵席自是极尽奢华,通花软牛肠(用羊骨髓加上其他辅料灌入牛肠、做成香肠、凤凰胎(鱼白)、遍地锦装鳖(活甲鱼、羊油、鸭蛋黄、蛋皮丝、冬笋、鸡蛋清、菜心等多种原辅料精工制成)等等各种山珍海味堆满了桌面。
席间,刘仁恭自是对安存仁赞不绝口,什么英雄少年,仁德兼备等阿谀赞美之词更是不要本地往安存仁身上套去。
“阿秀,我说当年大王咋就在这么多幽州降将中单单挑了他来做这节度使,原来是这么会溜须拍马。”存智舀了一勺白龙臛,慢慢品尝着桂鱼肉的鲜嫩弹牙。
安存秀却是没空搭他话,只顾大口朵颐着。
天可怜见,以前年纪小在晋阳过年的时候倒是能混上这么几顿。
等到了沈州他哪还有机会品尝如此佳肴,便是去了安青宁那,对方却是一项以清廉示人,府中之菜虽也难得一见,却以清淡养生为主。
“殿下不但英武神明,便是麾下也是猛将如云啊,我听犬子来信说,他的治下有一名盖世猛将唤作安存秀的更是可谓万人敌,不知是哪位将军。”
酒过三巡,刘仁恭笑呵呵地说道。
来了,戏肉来了,安存秀心中冷笑一声,却也不惧他,现在大堂之外俱是从马直守卫,不怕他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现身杀出。
“小子便是安存秀,不敢蒙刘节帅谬赞。”安存秀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说道。
“果真英雄少年,神采非凡,昔年我见大王出征之时,便也是如此这番风采。”刘仁恭大声赞叹道。
厅中众人闻言却是脸色一变。
安存智与安存义眼中俱是冷光闪烁,愤气填膺。
以大王喻臣子,此番话语若是传到安青海耳中,教他会怎么想。
这刘仁恭真的是不安好心。
安存仁也是脸色阴晴不定。
“刘节帅喝多了罢,还请慎言。”安存秀更是面沉如水,语声铿锵,“我不过晋国一小校耳,有些蛮力罢了,能有大王神勇之万一,便是偷天之幸,岂敢与大王相提并论。幸勿再言!”
“啊,是是是。老朽喝多,出言无状,冒犯大王天威,还请殿下恕罪。”刘仁恭以手加额,忙闪身出席,单膝跪地,一脸羞愧地向安存仁道歉。
安存仁虽然心中如吃了苍蝇一般膈应,却也只得将其扶起,赦其无罪。
刘仁恭回到自己席位,却是絮絮叨叨地说道,“唉,老朽年迈昏庸,窃据此位,实在是有违大王重托,愿待此间事了,让位于贤,回家安享怡孙之乐。”
安存仁一行人虽是有上万至多,能进此厅着不过寥寥数人,除了几个安姓之人,便是加上了耶律倍。
便是刘仁恭那方也不过是喊来了判官、长史、监军之辈。
二边加起来不过十几人罢了。
加之安存仁再三叮嘱不得有歌舞之举,诸人席位相距并不遥远。
故而刘仁恭的自言自语却是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当中有那以急智戏谑闻名的长史马郁说道:“古有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我闻节帅尝夜御千(芊)女。老乎哉?不老矣!”
他巧借刘仁恭的宠妾名字来化解尴尬。却又不损刘仁恭威信。
幽州这边的人闻言俱是哈哈大笑,眼见对面俱是一脸茫然不解,遂有人解之,旋即哄堂大笑。
别人不晓得刘仁恭的意思,安存秀却是心中清楚得很,对方是告诉他刘延祚在其心中地位重要,让他早点放人。
放人?
刘延祚一贯作恶多端,此时怕是在十八层地狱受刑吧,安存秀又是一阵冷笑,他对杀刘延祚却是没有半点后悔。
安存秀将目光从刘仁恭身上转开,瞟向另一侧,却见刘守光正在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吃特吃,那羹中所带汁水顺着他的胡子往下直滴,他却是浑然不觉。
老子老奸巨猾,长兄阴沉诡谋,这做弟弟的却是豪爽无比,毫无心机?
难道真是龙生九子?
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蓦地,刘守光抬起头瞟向了这边,看见安存秀正望着他,便是老脸一红,呵呵一笑,端起来酒杯遥敬。
呵呵呵,安存秀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刘节帅若是有心让贤,又欲儿孙绕膝。我这保举一人可解节帅之忧。”安存秀大声说道。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今天怎么回事,这一个个不做惊天之言,是说不出话吗?
前有节度使妄言大王风采,现有小小校尉妄言一镇节帅之兴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