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来算账的”,像一块冰丢进了宴会厅热烈的气氛里。
现在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魏建兴这种人,在金融圈里摸爬滚打一辈子,见过太多画饼充饥的项目和夸夸其谈的官员。
你越是急着辩解,他心里就越是看轻你。
他不是来听你保证的,他是来看你本事的。
沈风脸上挂着那份从容的微笑,仿佛没听出魏建兴话里的尖锐,他端起酒杯,站起身。
“魏行长,还有各位专家,问得好。”
他一开口,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您提的这几个问题,说实话,也正是我们北川市委、市政府最近夜夜难眠的心头大事。一百五十亿的投资,对北川来说,是压力,更是责任。”
“报告上的数字,是冰冷的。但北川发展的热情,是滚烫的。我想,数据和回报率的问题,我们可以留到明天,让项目本身,让北川这座城市,来亲自向您和专家团做一次最直观的汇报。”
沈风顿了顿,目光扫过魏建兴和他的团队。
“我提议,今晚我们只喝酒,只谈风月。明天一早,我亲自担任向导,带各位去看一看。”
“到时候,我相信各位的心里,自然会有一本最清晰的账。”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干了,各位随意。”
这一手,玩得漂亮。
既没有回避问题,又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出去,把评判权交还给了对方。
更重要的是,他展现出了自信。
我不跟你争辩,我让你自己看,因为我坚信你看了之后,自有公论。
赵启明心里暗暗喝彩,书记就是书记,这手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打得是炉火纯青。
魏建兴审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
他见过太多在他面前要么唯唯诺诺,要么夸夸其谈的地方官,像沈风这样不卑不亢,还敢反过来给他“下战书”的,确实是头一个。
有意思。
“好。”
魏建兴点了点头,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那就听沈书记的安排。我们这个团队希望明天的北川,不会让我们失望。”
他将杯中酒喝尽,言语间的冷淡虽然未减,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悄然收敛了几分。
这顿晚宴,就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北川的干部们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财神爷的态度,依旧是云里雾里,谁也摸不准。
送走了魏建兴一行人,赵启明跟在沈风身边,忧心忡忡。
“书记,这个魏行长,是个硬茬啊。我感觉他不像来投资的,倒像是来挑刺的。”
“硬茬,才说明他专业。真要是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三杯酒下肚就称兄道弟的,我反而要担心了。”
沈风的眼神很亮,没有半点担心。
“放心吧,启明。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国开行对这个项目是真正重视的。明天,我们得拿出点真东西,让他心服口服。”
“怎么拿?”
沈风笑了笑,吐出四个字。
“虚实结合。”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考察团下榻的酒店门口,没有出现众人预想中的豪华车队和欢迎横幅。
只有几辆普通的公务车,和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沈风、赵启明。
魏建兴走出酒店,看到这番景象,微微有些意外。
他预想中地方政府接待“京官”的那一套迎来送往的排场,完全没有出现。
“魏行长,各位专家,早上好。”
沈风上前一步,笑着说:“知道各位领导专家不喜欢繁文缛节,所以今天的行程,我们一切从简。”
魏建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手下的一个年轻干事凑过来低声问:“魏行长,我们不先听取市里的工作汇报吗?规划图和数据模型……”
“不急。”
魏建兴摆了摆手,“先听沈书记的安排。”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车队一路向着北川市的老城区中心驶去。
巷子两旁的老宅飞檐翘角,早起的居民提着鸟笼悠闲散步,早餐店的蒸笼里冒出滚滚的白气。
叮叮叮作响的老式自行车穿行其间。
这一切都和不远处高楼林立的新城区,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就是文昌巷?”
考察团的一位女专家,忍不住感叹。
她去过全国太多所谓的“古镇老街”,大多是翻新重建,商业气息浓厚,早已失了魂。
像文昌巷这样,还“活着”的老街,还保留着原汁原味市井生活气息的,几乎绝迹。
“对。”
沈风点了点头。
“这里就是我们计划要‘拆掉’,又力排万难要保住的文昌巷。”
他带着考察团,像普通的游客一样慢慢地走进了巷子深处。
没有封路,没有清场。
考察团的成员们,就这样和买菜的市民、上学的孩子擦肩而过。
他们能看到居民们在门口的小桌上吃着早餐,互相打着招呼。
能听到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能闻到不知哪家窗台飘出的兰花清香。
魏建兴一路沉默不语。
走到巷子中段,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摆着几个小茶摊。
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那里,给街坊们讲着什么,引来阵阵笑声。
“那就是周文海老师。”沈风轻声对魏建兴说。
“哦?”
魏建兴的目光落在了那位老人身上。
他看过资料,知道这位退休老教师,就是当初带头“誓死保卫文昌巷”的领头人,当时闹出的事情大,报道上都是这位老师的肺腑之言,闻者落泪。
沈风没有走过去打招呼惊动老人,只是带着考察团在不远处的一个空茶摊坐了下来。
“老板,给我们来几碗清茶。”
茶是最大众的茉莉花茶,用粗瓷碗装着,一块钱一碗。
考察团的成员们有些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喝的,不是特供龙井就是武夷山大红袍,这种“路边摊”,还是头一次体验。
魏建兴却没什么反应,端起碗,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茶味很淡,甚至有些涩,魏建兴有一瞬间的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