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妙璇死了。
被魔族挖走了灵根。
死后的思绪很混乱，此生记忆尚未完全模糊，循着死前最深刻的印象，她的魂魄浑浑噩噩游荡在人间。
日月更替，天地变换。
这夜，她落入山里的一间竹屋。
屋内没有点灯，皎洁月光顺着窗口照进来。
地面如积了一层水。
如瀑的长发蜿蜒水中，雪白宽大的衣袍敞开铺地。
其间若隐若现的脚踝白皙精致，整体骨形明显，突出的那一块更是线条明利。
此等美人——
叶妙璇正要仔细欣赏，那些柔软细腻的发丝忽地前移一截，跟着身子微微发抖。
美人背影孤寂，低头倚在窗边，以袖遮面。
他红着眼，衣衫半敞，露出皮肤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伤处太痛，连吸气都不敢用力。
泪水跟小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往下落。
哭到难以自禁时，只能张口咬住一小片袖子，抖着唇不让自己太出声。
耳中捕捉到一丝轻轻的啜泣。
“阿璇……”
熟悉的声线惊醒混沌中的魂魄。
叶妙璇凝神抬眸。
美人眼闭眉愁，泪珠成线的掉。
他一遍遍低喃着一个昵称，唇齿间百转千回，想要吐露极尽委屈的心痛。又却因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哭得更加无措。
浑然不知自己日夜思念之人的魂魄，此刻就静静浮于身侧。
静静将他的悲痛看在眼里。
*
细雨淅淅沥沥，玉青群山笼罩在雨幕薄雾里。
一道清瘦的身影穿梭在山间。
叶妙璇神色疲倦，一路加急赶回来，丹田已接近枯竭。
放任雨水淋湿肩头，强忍蔓延的寒气，她冒雨推开玉青宗掌门欧阳德居处的院门：“师尊，弟子有一要紧事相告……”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的灵气击中她的胸口，径直将人推飞出五六米远。
叶妙璇摔砸在地，趴伏着呕出几口血。
她胸口处传来剧痛，肋骨估计断了好几根，疼得反胃。
一道覆着寒霜的剑锋划过雨帘。
她惊恐抬眼，注视着那柄熟悉的长剑直逼自己咽喉。
眼底的恐慌逐渐成了持剑人的轮廓。
掌门师尊欧阳德，一身玄衣。多日未见，他身上的威严只增不减。
两人之间没有重逢的亲近，多的只是疏离。
见到她，欧阳德的脸色更加阴沉：“逆徒，你还有胆回来！”
叶妙璇不知自己哪里犯了错，但一想至少是自己师尊，总会给她解释的机会。
“师尊，弟子……”
“师尊！”
一道娇小的人影从院子里跑出来。
叶妙璇想说的话全被打断。
是小师妹余秋秋，头顶花苞形状的发髻，发带是三师兄专门为她炼的避雨法器，一身桃红色衣裙干爽明丽。
她一见叶妙璇就往欧阳德身后躲，细长纤弱的手指紧紧拉住师尊衣摆，探出小半张脸打招呼。
“师姐——”
柔弱的惹人怜爱。
“秋秋，不必理会她。”欧阳德低下头，语气温柔。
死老登，就你最双标。
叶妙璇在心里骂道。
“没事师父，秋秋见到师姐理应向她问好，”余秋秋嘴上宽慰着老登，眼圈却一点点变红，说到最后开始哽咽，“师尊您相信我，师姐她肯定不是有意要与魔族勾结的。”
和魔族勾结？
叶妙璇人都听傻了。
她明明才从魔界逃出来，九死一生。
怎么到余秋秋嘴里，就变了意思？
她气不打一处来。
几缕鲜血从唇边滑落，叶妙璇浅咳出嘴里残余的血沫，冷笑道：“说我与魔族勾结，小师妹可有证据？”
她一生气，余秋秋就害怕地往后缩。
——死装！
叶妙璇又骂一句。
欧阳德不耐地甩出颗留影石。
半透半青的石头骨碌碌滚到叶妙璇跟前，投出一段段影像：
“叶妙璇下山历练，途中结识一位外宗弟子。两人一见如知音，相谈甚欢，形影不离。
某夜，该名弟子避开众人显出魔尊原形，与几名手下趁夜袭击了数位修真者，挖走他们的灵根。白天他重新化为修士，利用叶妙璇掩饰身份，夜晚继续加害同行之人。
不久，魔尊身份被余秋秋揭穿。众人愤然，举兵围剿魔尊。叶妙璇忽然反目，帮助魔尊残杀一众修真弟子，后随其逃离。”
随魔尊逃跑？明明是魔尊强行将她掳走！
她承认眼拙，没识破魔尊化身。
但在他身份暴露后，她第一时间就与其划清界限。她一个炼气五阶的废材，还帮魔尊杀人？
荒谬！
叶妙璇又气得呕血：“这颗留影石有问题。”
“留影石做不得假，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欧阳德失望摇头。
“秋秋自历练回来，便避着我和你师兄们，问她什么都不说，逼急了就哭。若非我们不断开解，她还要一直替你隐瞒下去。”
叶妙璇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解释。
师尊认为她有错，即便无论说再多，在他那也是错的。
“不是师姐的错，是秋秋不对！秋秋当时就应该多提醒师姐的。”余秋秋哭着替她解释。
真够心机的。
老登几个徒弟谁不知道，越这样说，师尊就越生气。
叶妙璇面带讥诮：“余秋秋，你真恶心！”
小白花瞬间噎住。
她心底里顿时涌起报复性的快感。
跟余秋秋的清纯可爱不同，叶妙璇生得张扬精致，高鼻薄唇，特别是一双黑白的眼睛，最爱憎分明。
那日魔尊大开杀戒，最后能逃离的人寥寥无几，且大多对此避而不谈……总不能把死人叫魂回来，多不礼貌啊。
她注定是有口难辩。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余秋秋是如何得到这颗奇怪的留影石。
雨势渐大，冲开叶妙璇脸上的污血，露出一张瘦削的小脸。
欧阳德有些心软。
眼前浮现她幼时机敏狡黠的笑容……这是他唯一亲手带到大的徒弟。
余秋秋看见师尊手里的剑缓慢垂落，心觉不妙。
她赶紧咬咬唇，逼出几滴眼泪：“师尊，师姐她只是一时糊涂，为情所困，您就原谅她这次吧。”
叶妙璇连白眼都懒得翻。
得，继勾结魔族后，又一顶爱上魔尊的帽子扣她头上。
手段低下，令人不齿。
可偏偏她们修炼无情道的师尊就吃这套。
“为情所困？”
听到余秋秋的话，欧阳德忽然笑了。
他笑自己糊涂心软。
剑上灵气翻涌，硬生生逼退周围雨水。
做老登十几年徒弟，叶妙璇清楚他的德性。
欧阳德最好面子，作为掌门，门下弟子本该个个天纵奇才。
唯独她，入门十几年修为不进反退，专长全废，现在更是犯下离经叛道的大错。
估计这死老登早就想清理门户了。
欧阳德抬手往下劈出一剑，剑气在地面划出一道长豁口，横亘在二人之间。
“玉青宗弟子叶妙璇，勾结魔族残害修士，从今往后不再是本尊徒弟，罚其废除修为，断其手脚，逐出玉青宗，即刻行刑。”
说完，他带着小徒弟拂袖离去。
直到二人身影从视线里消失，叶妙璇才卸去浑身力气，躺倒在地。
周身浮起银色流光，刑堂的传送阵已经定位到她。
现身刑室，飞来一道捆仙索将人绑到刑柱上。
刑堂的严律长老立在石柱旁，唏嘘不已：“当年我看着你入掌门门下……没想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叶妙璇笑了笑。
她一双眼睛生得干净。
心干净的人，眼睛才干净。
行刑全程，长老不住叹气。
手脚处的皮肉被冰凉的锋刃划开，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
痛到牙齿咬进嘴唇。
刑罚结束，尽管已虚弱到不能说话，但她还有力气活动。
叶妙璇对长老点点头，感激他手下留情。
长老没理她，摇头离开刑室。
她浑身是血，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外走。
刑堂外来凑热闹的弟子很多。
视线都紧紧扒住她。
大多数人和她同期进入宗门，见证了她从起到落。
叶妙璇六岁参加试仙大会，以极品木灵根和先天引气入体，被玉青宗掌门欧阳德破格收为亲传弟子，专攻丹修。
入门不到一年，她突破筑基期，修炼速度打破纪录，为玉青宗史上第一。
那时人人都称她为“当今最具飞升潜力第一人”。
此等天才，到后来却因太过骄纵自大怠于修炼，很快如流星般销声匿迹。
想来如今被逐出师门，也是有先兆的。
＊
下山的石阶层层叠叠，四周丛林茂密葱郁。
玉青宗前门是留给山下香客前来进香走的，一般不会有弟子看守。
四下无人，叶妙璇寻了块干净的地方，扶着门柱靠坐，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忽落下一片阴影，头顶的雨珠打在伞面发出清脆声响，一道温暖气息裹挟着半寒的水汽扑面而来。
叶妙璇睁开眼，视线聚焦。
眼前人手执一把油纸伞，半弯下腰，伞面向她倾斜，长发顺势滑落，将二人隔绝在天地之外。
记得他好像是哪位峰主的大弟子，她得喊一声宋绥师兄。
来人蹲下身，给她喂了一颗回灵丹，又用净尘诀帮她处理身上的血污。
“谢谢师兄。”
风吹乱他们的发，彼此纠缠。
他伸出手，帮她把鬓边碎发别到耳后。
垂眼看见她唇上齿痕，心口顿时闷痛，忍不住捏紧指节。
愧疚道：“抱歉，我来迟了。”
“哪里，只有师兄你来了。”叶妙璇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明明是在安慰他，她却看着像是要碎掉一般，好像随时都能消散。
“阿璇。”
他嗓音发颤。
又不知该怎么回应。
叶妙璇面露疑惑：“师兄？”
宋绥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下头，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着。
重新抬眼时，他的气息平稳不少。
解下腰间的储物袋递给她：“里面是伤药和日常用品，你下山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看见她点头收下，才稍稍放下心。
叶妙璇休息够了，拜托他找根木棍，方便拄着下山。
宋绥说好。
他起身掐诀，画地为笼，将她护在里面。把伞塞给她，再三确认人不会被雨淋到后，才转身离开。
等他一走远，叶妙璇便收伞站起来。
记得前门附近有一条快速下山的小径，以前还小的时候，她经常和其他小弟子溜下山去玩。
以伞作拐，她钻入树丛。
雨声变小，衣料摩擦枝叶不断发出窸窣声。
今日背负冤屈，忍受侮辱，但来日方长，总有揭开真相，破除迷障的一天。
想到这，她加快脚步。
几道泛着浓郁黑气的身影缓缓显形。
——魔修。
“是她吗？”
“是她，极品木灵根，魔尊大人想要送给余姑娘炼丹。”
“挖了。”
叶妙璇：？
我嘞个挖了？
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还挖给余姑娘炼丹……好大的口气。
等等，余姑娘？！
余秋秋那死出？
她瞬间想明白了一些点：为何余秋秋会知道魔尊化身？为何余秋秋能在魔尊大开杀戒后轻易逃离？以及……勾结魔族的另有其人。
她真是背了好大一口锅！
叶妙费力举起手中的伞，以伞为剑。
说挖就挖，当她好欺负？
不料为首那人动作快得出奇，呼吸间就将刀子捅进她的丹田。
叶妙璇根本来不及应对。
“唔……”刀抽离身体的那刻，她失去支撑，颓然倒地。
腹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子。
这样做不过徒劳，生命流逝却无法阻止，实在绝望。
她咬牙切齿。
能落到今日地步，和她的好师妹脱不了干系！
余秋秋，我咒你不得好死！
眼前明暗交错，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冲过来。
勉强认出是宋绥。
他慌乱将她从地上抱起，捂住她小腹的伤口，唇瓣张合着，急切在说什么。
一滴滴热液落到她脸上。
……
一滴滴泪落在脚边。
叶妙璇上前一步想为美人拭泪。
她的手却轻而易举地穿过宋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