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雅回到顾宅已是申时,之前那辆马车停在门口,没有卸了马放至车棚,应当是还要送人离开。
她正准备绕至侧门进入,远远瞧见一众仆妇簇拥着三人出来。
为首之人是卫明珠,她左侧是一位面容和蔼的妇人,挽着堕马髻,头戴珠钗更显富态。
右侧则是马夫唤之“风姑娘”的人,尚不清楚其来头。
三人在马车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卫明珠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两人送上马车,待马车发动,她瞬间变了脸色,甩了帕子回府。
小孩儿不见了。
祝雅皱眉,她亲眼见到小孩儿上了马车,而今仅有那两人离去,说明他被留在了顾宅。
亦或是更糟的处境。
她快步走至侧门,刚踏过门槛就落入一个沉闷的怀抱。
粗重的呼吸缠绕于颈间,来人用尽力气将她困于其中,恨不得揉碎。
祝雅不过是片刻分神,哪曾想到会有人在这里蹲守她,当下膝盖一弯。
“呃嗯。”一声闷哼。
她双臂未曾用力,轻易便挣脱开束缚,反手鹰爪般抓住那人的手臂,一拳直击腹部。
这一拳打得那人退后四五步摇摇欲坠。
祝雅却并未就此收手,紧接着脚踏而上,一个高抬腿——尘土飞扬。
她的脚踩在顾樊胸前,后者口吐血沫,双目只剩眼白,早已不省人事了。
“一口一个阿兄,怎么对着自己妹妹饥不择食?”祝雅将脚移开,睨着地上半死不活的顾樊。
她反应过来时便意识到这人是顾樊,手下力道即刻收了大半,皮肉伤而已,躺上月余,闹不出人命。
祝雅整理好鬓发,嘴角向下刚要喊人,一抬头,小簇竹林旁静静站着半截人。
不,那不是人。
她飘在半空,血泪自红色胎记蔓延,划过脸颊,汩汩流下,染湿原本浅色的丫鬟服饰。
“小姐……”开口如老旧的木轴转动。
海棠的身体从腰间断裂,创面崎岖不平,有肉条悬挂着,像是活生生撕裂开来。
但是不对,祝雅走向海棠,脸色难看。
海棠早就已经死了。
她是一只缢鬼,祝雅见过她悬在房梁的模样,鬼魂没有血肉,除了步入轮回便只有灰飞烟灭这么一个结局。
不可能受到如此惨烈的二次创伤。
祝雅第一次觉得事情大大超出她的预料,海棠泥泞的下半身让她想到了胡屠户,还是有区别的,鬼魂不应该……流血啊!
“怎么回事?”她压抑着莫名的情绪。
“小……嗬……”海棠喉腔堵着什么,半天不能言,她抬手往拱门后指去,遥遥偏上,好像指向了很远的远方。
“消雪阁?”祝雅看了眼大致的方位,侧门通向是中央庭院,穿过垂花门则是内宅,内宅再往东,即是消雪阁。
他们原本也是被困在消雪阁。
海棠缓慢点点头,嘴角扬起微笑,血水流淌过凹陷的唇缝,轰然碎裂。
她的身体化为一块一块,群山崩塌般,消弭。
海棠“死”了,再次。
祝雅久久矗立原地,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她双手合十,闭眼呢喃:“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她心里清楚海棠不会有来生了,《往生咒》似祝往生,聊以慰藉罢。
半晌,她睁开双眼。
“我同意合作,但我有个条件。”
金琰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脸色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他们都清楚这代表什么,倘若人鬼的特性开始混淆,人将不人,鬼不是鬼,世间轮转法则彻底颠覆,届时地府将不复存在。
“什么条件?”
“合作时长无限期,持续到一方彻底消失,敢不敢?”
金琰沉默不语,这个条件对他来讲百害而无一利,他不会同意。
“那便就此分道扬镳。”祝雅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完直接迈过拱门,朝着消雪阁走去。
“换个条件。”金琰始终在祝雅身后一步,无需自己走路,飘似的平移。
“我的目的仅仅是找出杀害林春娘爹娘的凶手,鬼魂失踪我大可以不管,鬼魂长出血肉与我也无甚关系,我存活至今,唯一目的求死而已。”祝雅越走越快,呼吸不匀:“我何必跟你一起搅进去。”
“你努力了几百年都没有长出血肉,一副假的躯壳尚且不完整,他们轻轻松松便找到了解法,真的和你没关系吗?”
“你现在正为了我这副假的躯壳穷追不舍。”祝雅反唇相讥,着重“假”这个字。
“把持续到一方消散改为持续到你消散。”金琰退步了:“你求死不能,我渴望永生。”
“成交。”
祝雅没觉得两者有什么不同,她快死了,要不了多久。
作为鬼差的金琰在不遭遇意外的情况下本来就是永生,祝雅看向他,总觉得他身上藏了数不清的秘密,有着无与伦比的野心。
并且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一个时辰前,南大街肉铺。
祝雅转过身,嗤笑一声:“地府如今这般不景气了吗,堂堂鬼差竟要找一个偷魂贼合作,许是我今日没带耳朵,幻听了?”
“没有永远的敌人。”金琰不理会她的嘲讽。
他伸手,在祝雅的眼前直直穿过了胡屠户的身体。
“如你所见,生死有别,我没办法影响阳间的事物,而你是个特例,非人非鬼,通阴阳而困于肉身,对我来说是最合适的盟友。”
先前一战中点到为止,金琰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玄机。
勾魂锁不索生魂,对她无用,她即是活人,但他的攻击切切实实打碎了她的脖颈,她亦是死人。
游走于阴阳两界,自甘被一副不完整的躯壳所累,和传言中无甚区别。
倒是稀罕。
祝雅毫不意外金琰知道了她的秘密,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秘密。
见对方拿出诚意,的确是想要合作的态度,她正了正神色。
“地府难道不知道这回事?怎会派你一个鬼差来查。”
据她所知,鬼差的职责无非是勾魂、押送魂魄至地府,魂魄失踪并不由他们负责,金焱的行为属于僭越。
不成想金琰眸光陡然凌厉,语气也不如之前客气:“我们只是目标恰好一致,不代表我要全盘托出。”
“好。”祝雅点头:“你的计划呢?我们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