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府。
中年妇人风风火火进里屋,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衣裳,动作利落收拾包裹。
“嬷嬷这般心急,是要去哪?”身后传来一道冷艳的声音,由远及近。
崔珠一身丫鬟装,端茶进来,见嬷嬷从木盒子里掏出一袋又一袋银子,眸中冷了几分。
嬷嬷看清来人,没好气道:“你来作甚?安乐郡主已死,那丫头成了替死鬼,主子交代的事,老奴该完成的都完成了,自然是下江南回老家安享晚年!”
崔珠将手里的茶放下,讽刺一笑,语气阴阳怪气:“嬷嬷,那丫头与你素不相识,竟会乖乖配合你,在安乐郡主面前演这么一场大戏,心甘情愿当你的替罪羊?”
嬷嬷眉头紧锁,“你这话什么意思?”
后知后觉事情的确进展得过于顺利,越想越觉得细思密恐。
一月前,潜伏在安乐府多年的她接到主子命令除掉安乐郡主,杀人容易,可洗脱罪名难,她未雨绸缪时却意外从他人口中知晓钦山寺的“高人”,一个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可以,借刀杀人。
那之后,一向狂妄自大的安乐郡主徒然变得疯疯癫癫……
为何偏偏在那时民间大肆流传钦山寺内有位高人?
生怕传不到她耳朵里。
现在看来她从一开始便入了那小丫头骗子设计的局。
嬷嬷额间冒出冷汗,攥紧衣袖,慌乱地背上包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崔珠见她想逃之夭夭,快步上前拦住,眸底起了杀意,掏出暗剑欲要刺杀她。
嬷嬷反应迅速,一个矫健翻身躲过。
刀剑打斗声四起。
暗剑下,她煞白的脸庞染上绝望,喘着粗气抬眸死死盯着持剑的主人。
崔珠居高临下,冷声质问她:“一个新官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竟比你先一步找到猎物,嬷嬷,你究竟意欲何在?”
季卫带着一群人马火急火燎抵达安乐府时,只见嬷嬷身受重伤瘫倒在地,一地的打斗痕迹,却不见崔珠身影。
他脸色一沉,“拿下。”
***
贺湛目光落在刻着一只锦鲤的青色瓷杯上,手指轻扣杯缘。
清风拂过,屋檐上的铃铛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前世和现世的记忆交错。
十年前,贺家家主和慕家家主管鲍之交,两家常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那时的慕朝颜个子未及他腰,还是个爱和他打闹,打不过就哭的小不点。
他的青梅也绝不是如现在一般清冷疏离的模样,从前的她性格泼辣,喜欢招惹他,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
于他而言,她打他不亚于棉花打在铁板上,不痛不痒。
他被别的小孩欺负时,她明明个子还没人家高,屁颠屁颠跑过来,仗义地挡在他身前,护着他,神情坚定道:“只有本小姐欺负他的份,你们休想得逞!”
他原以为他和她会一直无拘无束、潇洒自在。
可好景不长,慕家家主英年早逝,慕夫人整日郁郁寡欢,不久便撒手人寰。
而他的父亲被朝廷提拔,举家迁往京城。
他再见到心心念念的她,是在钦山寺。
他一身素衣跪在蒲团上,虔诚向佛祈祷,而她作为女庙祝替人求签观兆。
他和她之间,多了几分青涩。
家父忙于朝廷之事,鲜少管他,钦山寺成了他的归宿。
她常常捧着书陪他挑灯夜读,他考试失意时偷偷陪他喂池塘里的鱼,学着大家闺秀练刺绣,在他衣袍上留下她的痕迹。
后来他考中进士,忙于学业,一心只为功名。
也冷落了那时满心眼里都是他的慕朝颜。
偌大的雪天,她一抹红衣,衣袖上绣着喜鹊,拦住他进京赶考的马车,声音带着点孩子气:“贺湛,你个书呆子,你要是敢悔婚,我后半生费尽心思也要败坏你这个狗官的名声!”
他和她的娃娃亲,在她眼里是天作之合,对那时一心为权的他来说,却是儿戏。
雨夜,渡船上。坊间名声烂到谷底的安乐郡主撑伞立于灯火阑珊处,前来与她赴约。
在听到她的计谋后笑容满面,毫不掩饰大口称赞。
安乐郡主的信任,解了她心中所惑。
不止她重生了。
掌心渗出鲜红血液,疼痛感将她的思绪拉回。
脑海中回荡死前戴着面具隐于暗处幕后之人的话:
“你和她一样是至阴之躯,是个用来养小鬼无可挑剔的容器,她到死都不能明目,你不一样,你有一双阴阳眼,真是可惜了……”
————
“不是喝过御医开的药了吗?怎么脸色还是这般难看。”
贺湛健步流星从外面进来,瞧见慕朝颜惨白的脸,忙解开披风,为她披上。
她站起来微微欠身,脚腕上裹着一层纱布,稳住步子,声音清冷道:“民女见过大理寺少卿。”
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和陌生感,宛如一道屏障,将他隔得生远。
贺湛眉心微蹙,无奈扶额。
目光无意间瞥见她掌心被硬生生掐出的血,滴落在地板上,气急败坏拉过她的手,“不要命可以同我讲,大理寺有的是手段。”
他命人拿来麻布,小心翼翼欲为她包扎伤口,却见她身体一缩,挣脱他挽着她的手。
“民女谢过大人关心,不过男女有别,更何况你我素不相识,民女一介草民,怎敢玷污了大人名声。”她声音冷淡,解开披风,还给他。
贺湛急了,一双琥珀般的双眸死死打量她,急切地想从她的双眸中窥见半分破绽。
可不论他怎么凝视,她看他时满目的陌生,让他极为不舒服,从头到脚散发的疏离感,无疑不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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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湛正襟危坐于桌案前,垂眸不动声色翻阅书籍。
“大人,属下打听到七月前慕庙祝乘马车进京途中遭遇山匪,马车侧翻,伤到了脑袋,幸得高人相助,无性命之忧。”
悬在空中的手一顿,神色微动,微眯双眸,沉声道:“那群山匪呢?”
暗卫俯首回他:“关在衙门里。”
“不过钦山寺的人说慕庙祝有过间接性失忆。”
贺湛眸底掠过一抹暗淡。
她什么也没忘,唯独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