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予君书,道别离 >  第一章 来处

近暮黄昏,翠映松柏,怪石磷影,巍峨高山被一分为二,一面呈阳,一面纳阴,在这两端倾倒造势形成的天然峡谷中,楚厌手里抄着刀,反手一挥,将隐匿于他身后的赝妖劈成两半,赝妖瞪大了双眼,想要即将偷袭成功的窃喜和不可置信同时漫上了它那双碧色的眼眸,在它惊恐的脸上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神态。

慢慢的,光泽从它的皮肤上褪去,鲜血自它断成两截的身体里流出,带走了它原本的颜色,它开始变得灰白,黯淡,最后如同枯裂的枝桠,毫无生机地堆在那里。

赝妖,它拥有窥探人心的能力,化成目标心中最思念的人,以此来达到猎食的目的。

楚厌撩起衣摆,将他手中的长刀慢慢擦拭,上面血迹斑驳,粘稠的血液顺着冷冽的刀身,艰难而缓慢地流淌,衣摆已经被染的殷红,浸透他青色的衣衫。

额前的刘海拂过他低垂的眉眼,很快又被风扫到另一边,嫣红的唇角微微坠着,他此刻的心情其实并不开怀。

在这漫天的晚霞中,暮色已悄然地降临,与绯红之色结合出一种奇异的色彩。

少年站在成堆的尸身旁,漠然地擦着刀,眼底尽是对于妖物的憎恶之色。

刀拭干净了,他随手一插,别于腰间,雪亮的刀刃随着他行走间来回的摆动,在月辉的映照下,在这阴森的峡谷中,闪过一道道白光。

斑驳的树影覆在地上,像极了志怪奇谭里张牙舞爪的妖物。

永丰初年,本是太平盛世,然在某一日的午后,不知名的妖物诞生于世,其性嗜血,爱幻化人形,易蛊惑人心,常将无知人类,诱骗野外,将其杀害,饮血食肉,供其修行。

妖物修行,可借天地灵气,但需修行数百年方能大有所成,若辅以血肉,则可事半功倍。

时至今日,永丰初年这个特殊的时间,已经成为说书先生口中的历史,距今已有三百载。

通过先人不断地与妖物争斗,也摸清了妖族的秘密。

妖变成人,需消耗过多的妖力,所以能力不强的妖往往只能维持片刻人形,如不能在此期间猎得目标,消耗过多的妖力则会使它们迅速虚弱,变回原形,此刻就是绞杀妖类的最好时机。

楚厌自有记忆起,便长于荒贫困脊之地,他的母亲与人苟且,怕被楚父发现,便伙同一云游道士,行欺骗之事,欲要掩盖腹中子乃奸生的事实。

他的养父临终前,将他唤至榻前,告诉了他身世真相。

楚府上下都准备者迎接小公子的到来,可那一日,假道士假意路过,与归府的楚信撞肩而过。

只三言两语便将楚信哄得将他恭敬地迎进府内,无他,只因他捻须道出府上的公子即将出世。

“贫道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冒犯楚老爷,但贫道依旧要说,吸引贫道来此的妖气正是从贵府上喷涌而出,妖气怨天,恐为一方大妖,且贫道观楚老爷面相,有添丁之喜,若府上妖物不除,楚老爷能安心家宅平安?”

楚信一惊,这道士所言不差,他的夫人的确要生了,事关楚家香火,不容有失,急忙作揖,亲请入府。

初入楚府,青和道士便拿出罗盘,一手测方位一手捏法决,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眉头深锁,一会儿侧耳聆听,布满皱纹的手时而抚上胡须,眼睛微微眯起,忽而某一刻,双目睁圆,拂尘遥遥一指,那里正是内宅中心正房所在。

楚信心中咯噔一下,忙上前去,还不等他细问什么,青和已悠然开口:“若贫道掐算的不错,楚夫人就要临盆了,怪不得这妖气这般怨重,原来是这妖物要借楚夫人腹中子要降临于世,恐是百年难遇的大妖,楚老爷恕贫道无礼,恐怕楚夫人这一胎保不住了……”

“什么?”楚信栽倒在地,泪珠滚落,他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行下重重一礼,额头贴地,触感冰凉。“求道长救我夫人,救我孩儿一命,此大恩,楚某愿奉以百金,为道长建观门,我……只求家人平安!”

青和长叹一声,眼望青天:“不是贫道不应你,而是令夫人怀胎十月,早已与妖灵融为一体,若强行剥离,不光腹中胎儿保不住,就连令夫人也有性命之忧。唯今之计,也只有先让令夫人诞下妖瞳,贫道再设坛驱妖,成功与否,皆看天意罢了,若侥幸成功,还请楚老爷尽快将婴孩送往别城,越远越好,切断它与楚家的联系,楚府方能安宁啊。”

楚信扶住廊柱起身,身体控制不住地踉跄,他与夫人成亲十载有余,恩爱有加,这个孩子是夫人日夜期盼,烧香拜佛求来的,得知有孕那日,夫人喜极而泣,红着眼眶对他说,一定要去寺中还愿,还要祈求菩萨保佑这个孩子平安出生。

可现下,他该如何向夫人言说?

青和道长被安置在了客房,楚信失魂落魄的去了书房,不久,紧闭的房门再被推开,重新挂上笑容,朝正房走去。

几日后,在一个夜里,婴儿降生,楚父抱着孩子,小小的宝宝被裹在襁褓中,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微微嘟着,小巧的鼻子,喷吐着热烫的气息。这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在他的臂弯里,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这是他与意娘的孩子,是个男娃儿,是他娘子十月怀胎,冒着难产之险,艰难生产才得来的孩子,他怎么忍心!

青和道长见状赶紧抱过孩子,怀中骤然一空的感觉令他鼻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青和将孩子放在早就准备好的法坛上,用黄纸盖住孩子的脸,而他执剑大迈四方步,桃木剑串起符纸,燎火作法,静谧的夜也因为这变得不平凡起来。

后一日,道长辞别,对楚信言辞间尽是叮咛之意,万万不可起了仁慈,将孩子留在身边,尽快送走,他已不便多留,驱妖呕血,折损了他大半的法力,他别离尘世,回山上去了。

青和重伤,又分文不取,令楚信折服。

妖童,被赐名楚厌,代表为楚家厌弃之人,亦代表楚信仇恨它夺去自己孩儿的性命之意。

此后八年,楚厌生长于千里之外的漠城,前去流弃楚厌的下人楚甲,看着肉乎乎的婴孩,抱在怀里都能看清他脸上未褪的绒毛,一双大眼睛看着人时,滴溜溜的,明亮而有神,一双小手总是握着拳头。等他从云州到达漠城时,怀中孩童已有三月之龄,正是冰雪可爱的模样,楚甲动了恻隐之心,和这孩子一同留在了漠城,没有回去复命。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会是妖童呢?

楚厌长至八岁,楚甲身患怪病,终是不行了,他怕身死之后,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乱世,该如何生存?

艰难求生,不如回去,哪怕在楚府当个下人,也好过自己一人漂泊,无人知冷暖,无处能安身。

乍闻亲近之人即将离世,豆大的泪珠从楚厌黑白分明的眼中落下,哭着喊着要楚甲不要离开他,然而,久卧病榻的楚甲,脸色灰白,眼眶下陷,交代完心里一直惦念的事,就合眼离去了。

月已至中天,楚厌赶了许久的路,从荒芜的峡谷走进葱郁的树林。

趁夜赶路,并不安全,他腾身一跃,在树丫间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安身躺下,怀中抱着刀,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月亮大如轮饼,月光洒下,将这片林子照的很亮,但楚厌藏身的地方,茂密的枝叶将他掩藏的严严实实。

起雾了,弥漫的白雾从树林的另一侧慢慢溢过来,逐渐掩盖了一切。

楚厌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皱,仿佛困于梦中,不能醒来。

十岁的楚厌,站在楚家大门口,被门童一杖击倒在地,楚父楚母站在高台之上,神情冷漠,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在看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他们中间站着一个孩童,穿的光鲜亮丽,与他身上的褴褛不可同日而语,他感觉身上很冷,九月的风锋利的就像腊月寒冬。

他想尽办法奔波了两年,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来到楚甲口中的他的“家”,然而这个家并不欢迎他,世上的父母怎能厌弃自己的孩子到如此地步?

没关系,做人要长志气,他们不认他,他走就是了,赖着不走叫人平白地看低,楚甲说过,男子汉,顶天立地,当大丈夫也。

他爬起来,稚嫩的小脸被他用脏兮兮的小手胡乱抹了几下,泥污混着泪痕,好不令人心生怜惜,只是楚家人不这么想,他拱了拱手,低下头作揖:“打扰老爷夫人了。”

天要黑了,楚甲说过,天黑了就不安全,要找个地方过夜。

城外有一处稻草堆砌的旧窝棚,他躲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往里瞧,有赤着脚呼呼大睡地醉汉,有堆在身旁几个豁口的破碗的乞丐,还有几个小孩子,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的。

这里也很危险,可是天已经黑了,已经无处可去了。

大家都睡着了,他偷偷溜进去,用稻草给自己盖上不过分吧,只要没人发现就好了。

干枯的稻草非常暖和,小小的楚厌窝在里面,美美的睡了一觉,这是他这两年睡得最香甜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