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道很大，大到能装下日月山川、红尘万丈。
有人的道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
我喜欢看师兄写字，笔走龙蛇间，那墨迹好似要飞起来。
我喜欢听师兄摇头晃脑，讲他自己杜撰的“经书”。师兄心中的大道三千，辽阔好似鹏翔九天。
我喜欢看师兄下棋，看他闲敲棋子，指尖落下，便是扭转乾坤。
我喜欢看师兄赏花，满园的红白芍药间，他偶一莞尔，胜过花团锦簇。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师兄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清清的，甜甜的，闻之欲醉。
我问过师兄，师兄拉起自己的袖角闻了闻，随口敷衍道：“皂白？还是芍药的味道？...…不对，芍药都落了啊。许就是皂角香吧，你自己身上也有这个味道，除非你只拿清水投衣物，没什么稀奇的...…哎呀别闻了，我袖子都要被你扯坏了！”
师兄弟打打闹闹，滚作一团。
当时只道是寻常。
山上下第二场雪时，师兄养的鸟出了乱子。
我正捧着一本剑谱，坐在案前翻看，向阳阁的门便“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冲天寒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师兄径直闯入房中，兜手便将一件簇新的斗蓬蒙到我头上。我只觉眼前一黑，不等我把脑袋扒出来，就听见师兄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师父要杀了我了！小师弟我怎么办啊！”
......凉拌！
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带着剑谱从斗蓬中“冲杀”而出，抬头看向师兄。说来也奇怪，明明师兄身上雪沫生寒，给我的这斗蓬却暖意逼人，师兄独有的清香自毛领间缓缓溢散开来，沁人心脾。
斗蓬太热，熏得我耳根通红。
师兄罩着一件银白狐裘，下巴半掩于毛皮间，一双狐狸似的眼半是急切半是哀怨地盯视着我，看得我不禁心里直发毛。
却又直发烫。
我最终还是舍不得晾看我这活宝师兄，纡尊降贵开了口：“师兄，你不说什么事，我也没法帮你啊。”
“那你就是同意帮我了！”师兄顿时大喜，一把拉起我的手，神经兮兮地感动道，“师弟你人真好！真是师兄的好师弟！”
我：......直觉师兄这回没憋好事。
不等我再开口，师兄一把夺下我手中剑谱，扔在案上，拉着我便一头闯入风雪中。
迎面对上北风，我终于知道师兄方才为什么要把我的头蒙上了。
一只劲瘦的手拉过我的帽子，把我兜头罩了个严实。师兄含着笑看过来时，罕见的一身素白交映于玉屑飞花间，渺净出尘得如同一尊玉雕。
看着看着，美景便痴醉了人。
“行了，别发呆了，我们到了。”师兄忽而一把拉住我的肩，阻止了我傻愣愣继续向前走。
我忙讪讪止了步，默默退回至师兄身边。
面前正是慕归室前那片松林，此时风雪呼啸，银装素裹，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典雅肃穆。那几间格外大的木房雅室半掩于雪松之后，如同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娘子。
“美人娘子”它主子不知打哪儿变出来一柄折扇来，本人的手暖和缩于袖中，指使着扇子凌空往西北方向一指：“那儿。”
这等御物之术于仙家实属平常，已再激不起我半分大惊小怪之意。我顺着那凭空自动的扇子方向看去——登时傻了眼。
“这...…冰天雪地，哪来的陇客！”我禁不住叫道。
那栖于雪枝上的花花绿绿的小鹦鹉反应更大，一下子扑腾着翅膀飞起来，激起好一片雪沫。一开口，那畜牲竟口吐人言，尖声道：“怎么？这地儿只许你们地上跑的用，不许我们长翅膀的待？我告诉你，我可是你师兄养大的！你最好尊称我一声“鸟大王”，不然我便治你个不敬师长的罪名！怕了吧？呵呵。”
我：呵呵。成了精的鸟，师兄还真是捅了个大娄子。
“你虽是个畜牲，但我不建议你学大师兄那个畜生说话。”师兄冲鹦鹉心平气和地微笑道，“他说话太不中听，容易找打。”
我忍不住多看了师兄一眼。上山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师兄提及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听起来，师兄同大师兄好像...…关系不太好。
“呦！出息了，敢这么对你大爷说话了！”鹦鹉拖着腔调，颇有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小子衿，你这是又在哪儿不学好了？好好一个美人儿，就不能乖乖……啊！杀鸟了！救命啊！”
空中折扇霎时以势不可挡之态迅疾劈下，如出销寒锋，气势逼人！小鹦鹉扑腾着小翅膀，险而又险躲过这杀气腾腾的一击，吓得忙飞到高处枝头，瑟瑟发抖去了。
“咔嚓”一声，只见它原本所在之处，那松枝受不住凛然剑气，应声裂开，木枝坠落在地，深入层层积雪。
我呆立于原地，怔怔看向身旁的师兄。
我从未见过师兄这般……生气的样子。眉锋厉竖，眼底生霜，杀气萦绕间，裘衣猎猎作响；隐隐露出的殷红里裳，犹如雪下陈年的血垢，终于化开一角，得露人间。
“我说了，他说的话容易找打，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师兄的声音很冷，冰寒刺骨，语气却是慢条斯理的，像...…一条吐信的毒蛇。
态度是软的，血却是冷的，獠牙已经备好，只等猎物自寻死路。
原来......师兄也可以这样。
“小师弟。”
出神间，我已被师兄拉到了身前，长袖掸过我帽顶的雪，师兄弯下身来，温声问道：“吓到了吗？”
砰——
那一瞬，我听见了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没……”我的回话声细如蚊蚋，满耳噪杂间，我甚至听不清我究竟说了什么。
“那就好。”师兄长舒出一口气，唇角勾起，露出一个笑来。
雪崩方过，芍药初绽。我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长了出来，生根、发芽、蔓过心房、势不可当……
最终开出一朵艳红的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