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常摇着万里说到了的时候，万里正睡得迷迷糊糊，她摇摇晃晃下车，面前的大门上是大大的“北城闫庄矿场”。
“我对矿又没那么了解，还得你来看看。”李秋常理直气壮。
“我再也不会让你进我卧室了。”万里怨怼，她大清早被李秋常拽起来放在车上，陈仰也不帮她对付李秋常，还就顺顺当当把她拉过来了。
“这矿场要是有问题，你睡不好的可就不止一天了。”
矿长很快就过来迎接他们，万里鬼迷日眼地摆摆手，表示今天有些忙，尽快看了完事。万里的日常配置就是左秋常右陈仰，所有跟万里谈过生意的人都知道这两个，有的人即使不知道李秋常的身份，也绝不对她有所疑虑。
下了矿道之后，万里略微有些清醒了：“兄弟，这可不对劲啊。”
“啊，怎……怎么了……”
“这矿场都开了四年了，后端的运输大巷可真新啊，这里塌方过？”万里面无表情，“好小子，骗到你爹头上来了。”
“姑奶奶，我哪里敢啊，上一个老板撤资之后，这里还停工了一段时间呢，怎么可能塌过！”
“我毛都没长齐的时候起就做钢铁生意了，没准比你当矿长还早些，你蒙不了我，给我看看记录，上一任老板是哪个，刚塌了就撤资？”
“万司令，真没有！”
“少废话，拿给我看看。”万里点起一根烟，往矿长的办公椅一坐，脚都翘在桌子上。
打开记录册，一个名字很快撞进万里眼里。
谢楚江？
万里的目光定住了。
“好啊，你小子，你知道谢楚江跟我不对付，让我从他的矿场进货？”
“谢……谢少帅？真不是啊，司令，我的万司令，姑奶奶，我不知道您跟他有龃龉啊。”
李秋常双手抱臂：“幸好今天我叫万里过来了，不然你是不是就准备让万里接下来了，嗯？你最好老老实实招来，不然万里在天津的外号你是知道的。”
“铁爪子”，万里在天津“干活”的时候，常常以审讯和虐人取乐，像猫那样只为取乐折磨受审者，加上她最早做的是钢铁生意，以此得名。
对方立即软了腿，一通求饶：“这事我不知道啊！原先我不是这边的矿长，半年前刚给我雇来的，当时就是谢少帅在管。”
“谢少帅管得很多，只分派我做底下的调度和管理，之后的整体规划全是谢少帅做的，我完全管不上！”
“也是那段时间，我有空就在矿井底下，谢少帅让我尽量监督工人，我说有别的工头，他不肯，让我几乎一直待在矿场，我过得稀里糊涂，直到他撤资走人我才知道万司令您到北平的消息，所以才联系您的呀！”
“哦。”万里眯着眼，看了他一圈，“你是说，谢楚江刚脱手了这个矿场，你就联系我来这？”
“不是！不是不是……姑奶奶呀，现在这个矿场另有投资人，已经不是谢少帅……已经不是谢楚江了！来您看看。”矿长忙不迭翻着记录。
万里刚才看过了，现在的投资人怎么看都和谢楚江没什么关系，她捏捏眉心，勉强接受了一下这些情况：“你不知道塌方的事？”
“真不知道！”
万里挥挥手，对李秋常说：“回去之后你去查查这个法国人，有问题来跟我说，要是没问题你就帮我定下来。”
“知道了。”李秋常时常觉得自己人生变成这个破样子和当初嫁给万里多少有些关系，她一度怀疑自己不是当姨太太的，是来应聘秘书的。不过当看到其他姨太太们被丈夫或者正房一巴掌扇飞三尺的时候，她又觉得至少这狗屁的生活多少还有点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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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给你留东西了。”
罗雁飞刚下台就听常绮烟说。
罗雁飞已经习惯了他轻蔑的语气。
这段时间以来，罗雁飞为了和谢楚江拉近关系，频繁同进同出，无论酒会饭局，以至舞会赌场，谢楚江平日奢靡的休闲娱乐生活基本都能让罗雁飞混进去，虽然正事罗雁飞接触不到，但是能打到谢楚江身边也就非常不错了，谁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呢。
一旦坦然接受了自己被包养的事实，他就是无敌的。
罗雁飞的戏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马娥雪马班主基本不在乎班子里的人是怎么赚钱的，演员们不自愿，她可以护犊子，演员们自愿，她并不管演员们是唱是演是卖，戏票卖得多，台子上的打赏在演完一场之后没地方下脚，新戏叫座，观众席坐得满才是王道。
所以这段时间罗雁飞并不意外地屡次收到谢楚江送来的支票首饰衣服之类，他也都干脆收下。因为万里一直以来给他的钱没有一开始画大饼的那么多，他总得给自己找点好处。
说实话，常绮烟骂他，但是常绮烟自己也经常收受私人的礼物，来自同一个人，罗雁飞闭着眼都知道是谁送的。
罗雁飞拿东西来看，今天竟然不是谢楚江送来的，而是万里送来的，一张北城的明信片背面写着要罗雁飞去万公馆一趟，随着明信片，还附着一张支票和一个金戒指。金戒指是旧的不是新打的，罗雁飞皱眉，万里很是能糊弄人。
幸好今天没有谢楚江的邀约，罗雁飞认命地出门了。
万里今天在办公室里等他，他到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满地的资料和文件，李秋常一边骂万里一边开窗户通风。
万里挥手让罗雁飞坐下，然后不带一点寒暄：“我要查一件事，谢楚江半年前手底下有一个北城闫庄矿场，后来脱手了，你查查其中的缘故。”
罗雁飞一头雾水。
好吧，怪不了他，他真的不是训练有素的特工，这急头白脸的他肯定会抓瞎，但是万里显然并不认为这事难办：“那家矿场可能发生过事故，但是却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不管你怎样，给我在他身边问到关于矿场的一切消息，不管是真是假。”
“……我知道了。”不管办不办的成，先答应下来。
李秋常拉过万里，凑在她耳边：“你不是喜欢人家吗，问问他最近好不好啊。”
好不了一点，兄弟，李秋常没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馊主意，因为罗雁飞为了万里所谓的“报仇计划”沦落为这幅样子，好不了一点，但是万里显然不那么想。
她很了解罗雁飞落魄之后的生活，可以说跟从前比一落千丈，从前罗雁飞做二少爷的时候，可是连鹅蛋黄煎虾肉和蜜腌牛犊都嫌弃油腻粗糙的人，吃个鱼要万里挑刺还这里的头不吃那里的尾不吃，后来到了迎春班，还不是连抢糙米饭都抢不上热乎的，他穿着破旧长衫跟其他戏子为了一个黑面烧饼打起来的样子，早被万里派来寻访罗二爷下落的人汇报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应万里的要求待在谢楚江身边，每天吃喝玩乐，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吃糠咽菜比被包养要好吗？万里越想越理直气壮。
“罗先生现在感觉如何，在谢楚江身边，是否觉得艰难？”
他〇的我说难办你也没想着帮忙吧。罗雁飞想。
“……不管怎样，请万司令加快动作吧，我毕竟，也很难做得更多。”
“好吧。谢楚江是否提起过你家里的事情，包括他对你进行羞辱和威胁？”万里烦乱地整理着资料，关于矿洞的塌方，可以说毫无头绪。她白天搬来两箱子酒，去和矿工们聊了聊，一提起半年前的塌方，所有人都支支吾吾，不肯透露。
罗雁飞说：“他一开始经常羞辱我，但大部分时候是在嘲讽我当年的狂妄，我不知道万司令调查我到什么程度，但是谢楚江知道的其实并不多。另外，谢楚江并不怎么提及我家被查抄的事情，也并不对我说起当年查抄我家的具体情况。”
万里眯了眯眼睛：“你回头做另外一件事。你对他说想要你家以前的旧宅，注意几件事，他是否愿意买给你，他是否愿意跟你去那套宅子，如果那套宅子已经破败了，你就问谢楚江有没有留下查抄的旧物。”
罗雁飞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多少次，提到被查抄的祖宅，他都要失去说话的力气：“好的。”
李秋常在旁边翻白眼，万里跟看不见人家脸色好坏一样。
“今天有些晚了，罗先生在万公馆吃顿饭吧，”万里笑道，“我还没有同罗先生一起吃过饭呢，早先罗先生放我的鸽子，我可没原谅您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罗雁飞微笑。
女仆请罗雁飞在万里的座位对面坐下。
另一边，万里正在紧张得手抖。
“啊啊怎么办，我完全没准备！”
“现在让厨房加菜也来得及啊，而且你不是不想在罗雁飞面前吃得跟一头牛一样多吗？”
“我吃的本来也不多。而且问题不是这个！”万里慌张地翻找着衣柜。
“你现在这件就挺好的。”
“要穿着军装和二爷吃烛光晚餐，还不如让我死了！”万里从衣柜掏出一件粉色的舞会裙子。
“我还在呢，算不上烛光晚餐。等等，你不会打算让我回避吧？”明媒正娶的姨太太惊愕地问。
“你不能回避，要是两个人一起吃……气氛一定会很奇怪的，我绝对会羞耻得坐不住。”万里还是觉得舞会裙子露得太多了，塞回去又拿出一件旗袍。
“这旗袍让你看起来像老太太，你本来就矮，不要这件，”李秋常跟她一起翻，最后掏出一件美国流行样式的红色无袖连衣裙，“腰带，系上腰带。”
外面罗雁飞已经开始因为女仆上菜，两个主人却一直不到感到有些疑惑了，陈仰在外面已经汗流浃背了，正在给罗雁飞说矿场的情况，以显得万里是在忙。
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穿好衣服，万里一边画口红，一边拿起一瓶法国香水往身上喷，手腕，耳朵，最后万里犹豫了一秒，在小腿上也喷了。
“噫，你这是期待今晚要发生什么啊？”李秋常笑道。
“什么都没有！”万里红了脸，直推她，“走了走了。”
今天的菜是红酒小羊排，鸡汤豆腐丝，青芽凉茄片，清煮鱼块还有燕窝粥，因为罗雁飞来，还加了个桂花酿肉圆。
罗雁飞不经常吃西餐，和谢楚江出去也坐不到主宾的位置，而且这桌子上除了他和万里只有坐在他右手边的李秋常，这样让罗雁飞十分不适应。
“罗先生请随意，我这里不是宴会，只是家里的便饭，吃得高兴就好。”万里兴奋得有些坐立不安，她站起身走到餐桌对面，抢了女仆的工作给罗雁飞倒酒。
罗雁飞能闻到万里身上浅淡的甜香气味，加上万里和李秋常姗姗来迟，万里换了衣服还化妆，他大概猜得到万里的心思：“万司令费心了。”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调查罗先生，还希望罗先生不要见怪，”万里没有忘记罗雁飞刚才那一句，“现在不是时机，等报仇之事结束后，我会表明消息来源的。”
罗雁飞抬起眼睛，杯子里粉色的甜酒还荡漾着，万里还恋恋不舍贴着他：“不能现在告诉我吗？”
万里悲伤地抬起眼睛，她绕着桌子，慢慢绕回罗雁飞对面自己的座位：“对不起，罗先生。”
“好吧。”罗雁飞原本也没期待她能说真话。
“但是，我对罗先生，也并非知晓颇多，”万里平静地说，“其实我很好奇，罗先生年少艰难，是否有过心上人呢？”
李秋常表示你自己找虐，血别溅我脸上。
“万司令说笑了，罗某幼年不过一介浪子，难有真心。”
“那罗先生的真心，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好呢？”
罗雁飞犹豫了一下，答万里这样的女人，未免虚伪得太明显，不答，万里又一定不满。不，也许不至于呢？
“我自小并不善于功名，唯独在诗书上略有些兴趣，若是心上人，也许正是要喜好诗文之人吧？”罗雁飞以为万里多少会有些失落神色，不料万里面不改色，甚至微笑。
“罗先生喜欢谁的诗？”
“我喜欢李义山的，他有一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很是喜欢。”
“李商隐的啊，我倒是更喜欢一句‘一夜芙蓉红泪多’，还有一句王维的，我也喜欢，‘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万里竟然懂诗文是罗雁飞始料未及的，他原本以为万里就是个烟酒都来的大老粗。但是说实话，喜欢诗文是一方面，他不可能爱这么个人，就算万里提前调查了他喜欢李商隐的诗，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原来万司令还读诗。”
看两个人聊得渐入佳境，李秋常悄悄起身，结果万里挤眉弄眼求她留留。
万里自然是从前听罗雁飞念叨的，现在是不敢说出来：“罗先生这就瞧不起人啦，我可是读过大学呢。”
“原来如此，是罗某眼拙了。”
你完全不打算问问我读的哪个大学吗？
罗雁飞很快就吃完饭告辞，万里当然也不好意思留他，李秋常更是没立场留人，罗雁飞则是如愿吃完跑路了。
“不过，为什么要问罗府老宅的事？”李秋常问。
万里脱下裙子，换上睡衣，点了一根烟：“谢楚江有个毛病，喜欢眼不见为净，而且对他干的烂事喜欢逃避。他架空了我的权力，就不怎么肯见我了，甚至不愿意和我谈话。他猜测我带来的不是我爹的部队而是津门军，但是他觉得麻烦，所以刻意不来过问。谢家军查抄了罗府，他也避而不谈。我要跟他说他私用军车的事，他本来可以直接威压我，却还是选择了让底下的人放狠话，表演给我看，不愿意自己找我。他真的很喜欢逃避，我的事也是，罗府的事也是。”
“我要确定一下，让二爷探查一番。”
“如果他还是选择逃避，我就可以确定了。”
“然后矿场的事，我可就要放开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