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三!”
简初尧回头,是谢枭来了。
“枭哥好,来找我姐啊?”
谢枭黑袍翻飞,“嗯,嘉妍不在院子里?”
简初尧点头:“姐姐去缘回寺啦,这不是十二月了么?恐要下雪,昨日就去寺里了,估计是过了月中旬才回来呢!”
谢枭丢给他一袋热乎乎的炒板栗::“知道了,最近天凉,衣服穿厚点!”他大步流星的离开,风雪很快裹了黑衣。简初尧点头看着身上的袄子,他是看不见他被裹成粽子了?还穿厚呢?
——
“施主,这边来。”
简嘉妍着烟青色的斗篷跟着缘回寺的小沙弥走进禅房,一双绣鞋的鞋边已经湿透了,是冒了雪而来。
“明日可以开始么?”
“可以,施主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即刻开始。”
入了十一月开始,景暮安就出不了府了,前些日子景王府有大量大夫进出,坊间都说景世子活不过这个隆冬了。
卯时香烟袅袅里,简嘉妍一个人在缘回寺的正殿内跪在蒲团上,一手掐着佛珠一手拿着经书,跪到午时。
快到了过年的时候,宫学要休假一个月多,今日是十二,简嘉妍连着来诵经十二天,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言之主持拿着一块素净的帕子在她面前停下,“简小姐,这是方丈赠与你的。”
简嘉妍伸手接过,是一串石榴红的佛珠,她垂着眸摩挲着珠子:“替我谢过大师。”
石榴红的佛珠,是保佑平安长寿的。
远远的有人吵闹的声音传来,“切,谁最后上来谁是甲鱼!”
“苏子沛你来,我不打死你我!”
……
一股寒风随着大门被推开而涌进来,苏子沛抖抖衣服上的雪花,脖子里又被丢进来一个雪球:“谢枭!你没完了啊!”
谢枭被他砸的黑色衣服上全是裂开的雪印,少年青涩的脸上一派气急败坏,黑色的发带上也沾了雪,狼狈的很。
谢绾把苏子沛推出去:“打好了再进来,佛门重地,不得胡闹。”打了一路,吵死了。说罢和宋湘并排站在简嘉妍身侧。
宋湘凑近看了眼简嘉妍:“瘦了好多呀,妍妍啊,总也要把自己顾着点吧?”
简嘉妍用杏眸水盈盈的看她,“我怕来不及。”
谢绾转头看着佛像,人力战胜不了病恶时才会去求神拜佛,寻求心理寄托。她撩开衣摆跪下,双手合十向着高大的佛像拜了三拜。宋湘随着她拜了三下:“佛祖,保佑景暮安病情好起来吧,不然我往你你香案上插树枝了哦。”
很久后,苏子沛和谢枭才带着满身霜雪进来,规规矩矩的跪好,同样是三拜。
五人出了殿后,谢枭看着山下的白雪皑皑开口:“我来前看过暮安了,今日气色还不错,都有力气骂我了。”
简嘉妍紧了紧披风,将落下来的碎发拢上去:“你又怎么惹他了?”
谢枭和他们并排走向挂着祈愿牌的梧桐树,看着一树银白里红色飘带相互缠绕。“我同他说,就他这个病样,来年开春,我们几个可以轮流背他上山去看明照风光。”
宋湘仰头看着满树的祈愿牌,“然后呢?”
苏子沛啧了一声:“然后他说,等上去了,把景暮安丢山顶上,我们几个回去。”
宋湘了然:“该骂。”
几个人往前走了会儿,很久没再说话。
风呼呼过耳,谢枭开口:“景昌林回来了,罚暮安去跪祠堂了。”
宋湘冷笑:“没用的男人,就会把错归给无辜的人。”
谢绾搔了下头发,“景王妃的死,说到底,最无辜的就是当年才三岁的景暮安。”
简嘉妍呵了下手:“是啊,可这么多年来,被折磨被伤害最深的还是他。”
两个少年没开口,怕被误伤。
谢枭和苏子沛勉强维持贵族风度:“快下山吧,别冷坏了。”
宋湘又在看她的宝贝小镜子了:“你们俩这身体不好啊。”
苏子沛咬牙,“大姐,我俩衣服湿了大半,还在外面待了快两个时辰,这身体还要怎么好?”
谢绾摸着手里的青色流苏,“所以你们决定坐马车回去?”
两人停下来,回头看着谢绾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可怜形容了——为了所谓面子,两人是骑马来的,如果穿着湿了的衣裳乘马回去,他们可就不止是丢脸了,那是被传到长辈耳朵里要挨家法伺候的。
最后是五个人坐在马车里,一路烤着手炉回的家。
——
四年后
“尧尧,不可以欺负小玉呀。”
“轻澜,你要不再看看啊?明明是她压着我打!”
“无耻,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那明明就是我的,你抢什么啊?”
“你把最后一块糕点让给她不就好了吗?”简轻澜试图劝解。
“放在碟子里半天你不碰,我一拿你急了?”随玉琼不想让。
“那是因为我还一块都没有吃呢!”
“我绑住你嘴了?”
简府的小花园里,简初尧和随玉琼扭打在一块,随玉琼脚抵在简初尧腰部,简初尧用手推着她的脸,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简轻澜坐在一旁无奈的叹气,“哒哒就快来了,你们两个再不起来,可就要倒霉啦!”
“松手。”
三人转头,随寒苏身后跟着一只踏雪寻梅慢慢走来,眼神落在急急忙忙拍衣服的随玉琼身上,“玉琼。”
随玉琼撇嘴:“简三,对不起。”
简初尧忙着扯衣角,“得了吧,每次都道歉,下次照样犯,不如不道歉呢!”
随寒苏走过去帮他把衣服拽好,妹妹还是要护着的:“你可以学明南非,跑快点,不和她打。”
“……好像……哎,不是,你这人,噢,意思是我……”
“大小姐!大小姐!”
急切的小厮从大厅门口跑进来,气都来不及喘匀就往这边花园来,随玉琼坐回石椅上,大声问他:“你跑什么!发生什么了?”
小厮停下来,扶着腿大喘气:“景世子,带兵去抄苏家了!”
简初尧跑过来脸色难堪的问他:“谁给的消息?”
“街上,大家都看见了!是陛下的旨意!”
简初尧转头像跑向他姐的院子,当初带着简望离出去玩回来被简将军追着打的时候,他都没跑这么快过。
——
苏府
门外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官兵站在苏府门外护着,防止有人闯过来干扰他们行事。
百姓们站的不近,声音却出奇的大:“呸!得亏人家苏公子还年年给他缘回寺那梧桐树上挂祈愿牌呢!”
“是啊,结果呢?人家拿他当封官进爵的垫脚石呢!”
“可不是,苏公子拿他当朋友啊,他倒好,来抄人的家,多大仇怨啊!”
……
“不过,苏尚书干什么了就要被抄家了啊?”
“不知道啊,一会儿念诏书的时候不就晓得了!”
景暮安穿着件青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站在苏府朱红色的大门旁,侧对众人,他立在阴影里,墨绿色的发带隐隐被洗的发白。手里拿着块成色上好的冰玉,低头细细雕刻着,时不时吹两下玉灰,对门外的谩骂充耳不闻。
这四年来,景暮安身体反复发作,一直勉强吊着,今年才稍微好上许多。
他低头刻着玉石,听到急促的带着喘息的声音远远传来,转头看去,是那位寒食节和谢枭去小云山给自己打野物做绒毛领子的苏少爷。也是因为寒食节那天撞上倒春寒,苏子沛追狐狸的时候落了水,才着凉的。
“暮安,你来……”苏子沛衣衫被划破,鞋都跑掉了一只才从后院跑过来,他这两天因为倒春寒着凉,已经床上躺了两天多了,看着比景暮安这个病了很多年的人还要憔悴些。
“陛下圣谕:经核查,尚书苏恭与谋叛罪名坐实……”
苏子沛和苏家众人跪在地上听着老太监念完诏书,目光穿过念诏书的太监直直看着景暮安,颤抖着声音问:“你来做什么的?”
景暮安站在石柱边与他对望,目光平淡。
老太监把诏书交给苏子沛:“尚书大人已经入狱了,不日发配荆州。景世子,奉命监督我等来查抄苏府。”
“你,查抄苏府?!景暮安!你在做什么!”苏子沛疯了一样把诏书丢给身后几乎昏厥过去的苏夫人,几步冲上来掐住景暮安的衣领,和那双狐狸眼对视上,一双猩红的眼看着他,非要讨个说法不可:“你说啊,为什么是你来查抄我家?我家,我爹,又是谁上书给陛下要彻查的?!”
景暮安拉下他的手,声音冰冷,语气艰涩:“是我,上书的。”
苏子沛被几个官兵拉开,挣扎着吼问,声声哭音入了在场所有的耳朵:“景暮安,为什么是你!”
景暮安转头看着哭晕的苏夫人,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苏子沛冷静下来了,脸上没有了不可置信与错愕,只有失望和嘲讽:“从前我以为你是不屑尔虞我诈这些的,现在看来,景世子哪怕拖着半好的病体也要来抄自己一同长大的同窗的家,我才明白,什么不想争名夺利都是假的!”
他字字珠玑:“枉我多年来把你当朋友看待,不曾想景王才刚出发去了边疆,你这个做儿子的,立刻就拿了我家来得利,好得很嘛。真是,恶心。”
景暮安静静的听他骂着,倒也认同他的话,确实是在景昌林离开后他就立刻上书了,就是怕被他折回来拦下啊。
他们相交快十年,苏子沛从不曾对景暮安有过半句恶言恶语,今日,是真的气到他了。
须臾,景暮安抬了下手,官兵向大厅走去。
“荆州地远,虽然荒凉,但风土人情还是不错的。”起码,陛下要对景昌林动手时,手伸不到那里,同样,那里也援助不了景昌林。
苏子沛,你我相交我从不曾抱有目的,只是错在你父亲站队了景昌林,意图谋反。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起,谢枭策马而来,喊声在大老远都能听到:“驾!前面的人麻烦让开!”
直到苏府大门前,谢枭才下了马,苏子沛低着头不去看他,十五岁的少年一瞬间没了昔日自信潇洒的样子。
“怎么个事?”谢枭略过他们俩,直接去问了老太监,他身量高,一脸不善的站在老太监面前,把人也吓得够呛:“谢公子,这事是陛下的意思。”
抽泣声响起,谢枭猛然回头看向景暮安,对方目光游离的看着虚空。
景暮安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府,只记得有很多在骂自己,很吵,苏子沛的眼睛很红。
他没见过谢枭那样的眼神,像是在看仇人,在看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世子,这事你也可以找别人来做,没必要自己……”沈堍心疼看着从外面回来就把自己关在祠堂里的景暮安,怕他着凉,又给放了火盆,塞了个手炉。
景暮安幽幽的叹了口气,“可能,我比较喜欢看景昌林掌握不住手里棋子,想回来又没有办法立刻回来的。只能等到一个月后才能满脸怒火的来和我算账的样子吧?”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还不停的刻着玉石,漫不经心的笑了两声:“沈叔,我想到他恨不得掐死我,又不得不忍着,我就想笑啊。花了重金吊住我这条命,人前脚走,后脚我就把他的手下人给废掉了,他怕是要一个月都睡不好啦。”
沈堍看着景暮安砸在地上的眼泪,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又气又心疼:“非要让他回来发怒你才开心吗?”
“陛下已经抓到苏家的把柄了,如果我不动手,就不是流放的结果了。我上书给陛下,起码证明了我的立场,能让那位不把矛头对准王府。
往年的情谊已经被景昌林疯狗似的做法消磨完了,陛下不会再忍着的。太子半月前遇险,所有的证据指向我那位父王,再有一个月太子就要回来了,庆功宴,生辰宴一起过,大操大办,这个时机,也是谋反的绝佳机会。我没多少时间能活着,所以,他一定会反,不称帝也要皇室见血不可。”
“今天好多人在街上看着我去抄了苏家,骂我狼心狗肺……可不是吗?骨子里流的就是最肮脏的人的血啊。”他如是说着,低着头却没有抬起来,声音越来越哽咽,到最后手里的玉石被丢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挨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传出来:“苏子沛说,从此以后,我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他是被满门流放的罪民,我的血,我的心,比寒冬里的石头还难捂热。”
沈堍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个明知道自己病重,却还要用自己的命去周旋在王朝里,想办法保全大家的人,怎么会是冷血冷心的人?
第二日,景暮安再醒时,已经是傍晚了,他错过了送苏子沛离开的最后一次机会,此生恐也无缘再见了。
傍晚时,残阳如血里,景暮安披着外袍只身站在城墙上,眺望朋友离开的方向,手里的玉雕握到冰冷。
“午时离开的,谢枭昨夜在国公府的大门前跪了一夜,和子沛一起去了荆州。”
景暮安没有回头,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也只留下一句:“知道了。”
“他们离开时,在城门口等了一刻钟。”
“嗯。”
景暮安看着飞过头顶的大雁,它们度过层层被染红的云,跟着雁群历经千万苦终于是回来了。
简嘉妍步步走近他,少女眼眸明亮,青衣在晚风里飘扬:“别看了,回去吧。”
景暮安和比自己小了半个头的少女对视,兀自笑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或是谩骂,或是讥讽。虽然这两点以简嘉妍的脾气来看,并不可能。
“阿娘说,景世子聪慧,自有他的道理。我信一半,更重要的,暮安为人,我了解。太子殿下马上要回来了,绾绾和阿湘,遥琴也要回来了。”所以,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景暮安点头,倘若季容照在淮京城,也许事情不会发展成这样吧,毕竟比起自己的损敌一千自损八百来说,季容照的方法麻烦,但伤亡可以减到最小。
两年前太子被陛下派去长兴那一带体察,谢绾骑了马抢先出了城,傅遥琴作为随行官一同前往,宋湘听闻长兴才子佳人不少,当即准备了包袱一起走了,于是淮京城剩下了苏子沛,谢枭,景暮安,简嘉妍。本来他们还约好今年回来后,一起去小云山野猎的。
夜风越吹越冷,简嘉妍看着景暮安慢慢上了马车,这么多年来,景昌林什么德行她清楚,景暮安失魂落魄成这样,怕也是因为景昌林,倘若苏大人真的站队景王,景暮安这次做的这样绝,景昌林轻易饶不了他的。
——
荆州地远,走了快一个月,苏子沛才将到荊州。
柴火噼噼啪啪的响着,谢枭拿出披风来给苏子沛裹上,两人并排坐着烤火。
“你不是说要继承你爹的位子做镇国大将军吗?”浑浑噩噩走了快一个月,苏子沛最近才有了说话的兴致,虽然话说的像嘲讽。
“官场太复杂了,我这种性格的人,适合江湖啊。”
苏子沛凝视着火堆,久久不语。“我爹……”
“苏大人在牢里。”
苏子沛瞪他:“用你说?我是说,他是不是真的,站队了景王?”
谢枭看着他,很久没说话,“我知道为什么景暮安带人来要查抄苏家了。”原本他就厌恶官场,所以并不知道朝廷情势,可如果真是苏子沛说的那样,那么——
他几乎刹那间提了包袱就上马了:“子沛,景暮安这样做,一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二来,怕是陛下有了苏家勾结景王的证据,他抢先动手了。太子和景昌林这个月都会回来,暮安可能活不了多久,景昌林肯定会在太子的庆功宴上动手!他,可能会死!”
苏子沛错愕的看着他,立刻也想明白了,“那你快回去!也许还赶得及!快啊!”
还有几天就到日子了,谢枭此时快马赶回去,也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