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游风入尘 >  第7章 长相思

薛铣似乎忘记了自己来长安的目的,从西市离开后他没有直奔目的地,而是牵着阿兰辗转于各坊市之间参观耍玩了整整一天,夜间各坊关门后又流连于酒馆等地,翌日开坊后又忙着跟随众人去往从各地汇聚到长安的各戏团处欣赏表演。

游风也非常高兴,据它所说它已经很久没来过长安了,所以对观看这座不夜城里的各种表演的兴致非常高。但是它也注意到了薛铣的异常,薛铣也不贪休息,一人一鸟出行全凭游风意愿,而薛铣只管带它跑东跑西观赏各戏班子的演出,他只管跟着众人一起故障,但心思却不在戏台上。而当游风问及此事,却被薛铣借话搪塞过去了,带着它转入了一座大茶园找了个桌子就座,台下众人一边品着清茶一边欣赏着台上的歌舞。

“你此次前来长安并非一心玩耍吧?”

薛铣视线尽在台上表演者们,他的沉默倒是在游风预料之内,它甚至懒得去看薛铣表情,只管继续说道:

“或许是有放不下的人,或放不下的事?”

“各位客官,接下来表演的又是大家最喜爱的小燕子,今天她为大家带来了她所作的乐府曲《长相思》。”

在司仪陈述时,小燕子带着四个人已带着乐器登台,看到小燕子等人,台下围坐的众人立刻报以热烈的喝彩和掌声。穿着淡色唐装的小燕子身形略微瘦削,她梳着双鬟望仙髻,几枚银簪穿其而出,脸上画着短阔眉,唇式纤小秀美,略施粉黛。

“若是反悔了,那便离开长安,若是想彻底了结此事,便即刻动身前往此处。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别扭扭捏捏的。”见他还是一直不答话,游风火气也上来了。

“熟客都知道小燕子技艺非凡,早年曾在宫中立部伎演奏,如果各位新客觉得满意请多给戏班子几分赏钱,将小燕子名声传于周边人。话不多说,敬请欣赏。”说完司仪便退入幕后

待准备完毕后一人击磬,一人吹箫,两人起舞,而小燕子站于最前,向大家行礼后坐下,一边弹琴一边随着起唱:

长相思,思长安。

檀朗谢女饮阑干,红墙绿瓦莺声谙。

醉卧桃花春风里,艳杀众人是牡丹。

南柯梦醒留几般?

风掠旧阁秋水暗,双燕不再百花残。

残月寂寂悲来往,浪客千里孤影寒。

长相思,念肠断。

场下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位书生马上将自己早就写好的诗词奉上以求小燕子接下来能演奏自己所写。

“你说的对,是就该有个了结了。”薛铣低头笑道,随后也站起身来为小燕子拍手喝彩。

自离开茶园后,薛铣便带着游风骑着阿兰朝崇仁坊走去,距离他要去的恬清观只剩下几条街了。

街道两旁是开满着各式菊花的花圃,火红的晚霞渲染着天空。清脆如铃的笑声吸引了薛铣和游风的注意,三五孩童高高兴兴唱着歌从街对面走向薛铣,孩童们手中的风筝告诉了周围人他们今天外出的耍子。

其中一嬉笑着的女童吸引了薛铣的注意,她正嘟嘴吹着右手中的风车,左手拿着的是竹签串成的果子,女童腰上晃动着的方型蓝田玉吊坠显示出其不一般的家境。

薛铣看着此女童恍惚间有种熟悉的感觉,等他回过神来众孩童已不见踪影,而立于他面前的是恬清观的道观大门。

“来都来了,不进去吗?”游风看着面前的道观问道,它在薛铣肩上跟着薛铣在门外站了许久。

“现在倒是让我想起了昨日我们所赏之《白头吟》,你现在这般模样饰卓文君说不定更甚于那施娘子。”游风用翅膀盖住自己的喙试图掩盖偷笑的嘴脸,再悄悄用眼睛看着薛铣。

薛铣没有理它,徘徊了好一会后还是决定勒马返回,想先找个客栈落脚,明日再访。

“真是不好意思客官,这些个天正是菊花盛开的日子,前来长安的赏花之人非常多,自从下午起本店就满员了,离这两条街外就有另一家,您不妨去问问?”

正当薛铣解开阿兰绳子将要离开这东篱客栈时,旁边院子里传来孩童和大人的吵闹声,顺着敞开的院门薛铣望向了院内,却是先前曾经遇见过的那位腰上缠着玉佩的女童。此时那女童正对着一棵巨树哭闹着,旁边的仆从正在木梯上试图去取回挂在树枝上的风筝。

薛铣放下了缰绳,被勾了魂儿似的往里走去。

“你又想做甚?”阿兰头上的游风诧异道。

进入院内的薛铣和正欲攀登梯子的奴仆言语几句后便蹬腿上树腾空而起,用剑鞘拨下风筝,随后在孩子的欢笑和大人的道谢声中退出了院子并返回了阿兰所在。

“你认识这家人?”

“不认识,心血来潮而已。”

那老板果然没说错,走过两条街便是另一家客栈了。

“一清客栈嘛。”薛铣抬头望了望,随后独自进入客栈内,将一鸟一马留在了外面。

“不好意思这位客官,本店客房已满。”正打着算盘的店主看到店门的人影头也不抬地说道,店主幽州口音,看起来年龄四十左右。薛铣叹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店主抬起头审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说道:“客官等一下,我见客官步伐飘逸,身稳如山但气势似猎豹一般厚积薄发,客官应该是使剑的老手了。”

“阁下高看我了,我一生流浪,带剑只是为了防身而已。”

“客官过谦了,剑有隐而气冲七星,珠虽潜而光照万壑,客官的气息已经足够收敛,但从内而外散发的气场还是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某年轻时也曾用过剑,客官是否愿与某畅饮一番,酒钱就不劳操心了。”

“不了,我正欲寻个落脚地。”

“客官不必担心,客房已满,但本店仆役的房间还有空余,后堂右手第一间便是,客官可将行李马匹安顿好,我去备菜。”随即跨出柜台招呼后堂。薛铣本想回绝,但是看老板已经动身往后厨走去也只得作罢,老板一瘸一拐的背影显示出其右腿有残疾。

薛铣将阿兰牵至马厩,系绳时碰到了从厨房回大厅的老板,此时的老板正抱着一五六岁的男童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出来,身后传来了阵阵犬吠和摩挲声,夜色太黑薛铣只得隐约看见老板跪下将一活物安抚并安置好,随后便向着薛铣走来。小童开心地笑着,双手吊在老板的脖颈上,嘴角还有残余的油荤。

“这是令郎?”

“是啊,客官见笑了,他趁我不注意又跑厨房里去了。”

“他阿娘呢?”

“回乡省亲去了,还有阵子才回长安。”老板看了看此时站在阿兰头顶上的游风,游风似有所察觉,也回看了老板一眼。老板转头招呼薛铣并在给与其房门钥匙后就抱着嘻嘻哈哈的小孩朝大厅阁楼上的卧室走去,薛铣也带着游风走向后堂自己那间房。

房间的布置和装饰不似其他长安客栈一般艳俗,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床头所靠墙上挂有白鹤飞云图,薛铣对房间感觉还不错。

“今晚就在此歇脚了?我饭都还没吃呢。”

“你安分点,等下我让他去鸡舍给你寻几条青虫。”

“你说什么,我这么多年来什么食用过虫了,我是游风,不是黄鸟。”游风猛烈地扇着翅膀。

“好好好,等我回来时就说自己要宵夜,给你带点便是。”说罢薛铣便不再顾及扑腾着的游风把门关上朝着前厅走去。

找了个小桌坐了没多久,老板也赶了过来,他的目光打量了薛铣身旁放置在木凳上的剑,随后便为薛铣斟酒。

“客官虽不明于表,但在下略懂剑术,从客官动作和姿态知道绝非等闲之辈。我也算见过许多来长安的剑客,他们有赴约比高低的,也有来长安投奔贵人当门下客的,客官今次来长安是谋差事或者打响名号的?”

“这次来长安只是看看故人,至于用剑,只是为了跑江湖防身而已,没有精力和时间参与那些公子们的剑斗,毕竟他们不担心明天的吃食。”

“哈哈哈哈,是也是也,他们的花架子,也许是其他人的命根子。说起来有很多著名剑客享誉天下就是因为其绝招变幻莫测,对手难以找出破绽,至今无人可敌,敢问公子行走江湖也靠独创的杀招之类吗?”

“没有,依在下对剑法理解,所谓的招式不是用来克敌,而是扼己,剑招已定,自己所动便不能脱离剑招,不能视环境和周遭事物变化而变化,以此便锁死自己。我向来随心而动,如此才可将自己融入天地之间,才可借天地之力为己用。”

“真英雄也!”老板拍手称赞,自饮一杯后说道,“现在世人多流于表面,甚至忽略了剑术的基础,跳过勤学苦练便想着一步登天,以为学成一招便可仗剑走天涯,所以大部分时间只为寻求最强剑招。剑客为了打响自己名号,很多人甚至以给剑法取名为首要,名字天花乱坠好不威风,可惜只是故弄玄虚非真才实学,比试不赢便归咎于所学剑招不如别人而不是剑术,很多剑客似乎不再把剑法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仅仅充当门面噱头。”

薛铣不禁对眼前这瘸腿之人另眼相看,上前问道:”掌柜的原来也使过剑?现在开店营生是因为腿伤?”

“腿伤是其次,心伤才是真因。”老板叹了口气饮下一碗酒继续说道,“多年前我也曾手持长剑除魔卫道,也曾经鲜衣怒马风光无限,那时很享受别人尊敬和畏惧的眼神,可惜一次事件后就变了。追求极致剑术的我不知道人心才最是杀人剑,一对老夫妇求我替他们杀当地山匪,说他们独子和儿媳遭其截杀。我也颇为愤慨,在他们茅屋落脚时山匪便包围过来了,与其相斗后发现对方武艺根本就不是一般山贼,当时没曾多想,但是随后拼命护得的身后老妪持匕首刺来,当我察觉到却为时已晚,侧身躲避右腿却遭刺中。所幸我技高一筹,但是最后杀此二人时,心中五味杂陈,随后便决定藏剑一段日子,到长安开起了客栈,距今已经好多年了,也是在长安认识了孩儿他阿娘。”

薛铣听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掌柜的莫见怪,在下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

“但问无妨。”

“依照掌柜所说,掌柜也可算是老江湖了,既然如此,对人间事也可算是经历颇多,怎么会如此轻易相信别人,卖出自己破绽?”

“说来惭愧,剑由心生,我平生自负,好于攘除奸邪,以此让自己名号响彻关中内外,但同时也得罪不少人,得亏我技高一筹才能在多次埋伏和算计中幸免于难。我也知道自己仇家甚多,平日也小心翼翼不露出破绽。但是那对夫妇在之前和我相处的日子里待我就像他们的子女一般,虽然我前面处处警惕,连喝的东西都会在他们离开后悄悄验毒,几天下来安然无事,心里对他们十分惭愧,而后也放松了戒备。所以当我后面看到一刀客举刀向老妇砍去,便奋不顾身前去挡剑救人将后背破绽留给老妇。之后想来,可能他们是接了我的某个仇家的委托,对我非常了解,知道这种情况我必定会这样做,来袭的也是一等一高手,只伤了右腿也算是侥幸。”店家叹了口气然后喝了两杯酒。

薛铣听后一语不发,再与其碰了两杯酒。

“客官,请问您这所带禽物……”老板再次替薛铣斟酒时问道。

“它叫游风。”

“感觉客官这只黄鸟很不一般,它的那些动作看着不太像禽类。”

“我也发觉了,看来黄鸟确实很有灵性,游风是我跑镖途中在山里所得,当时它年纪尚小,可能与我同行太久也学到了我的一些……”

“啊啊啊啊啊!”伴随着犬吠,一阵急促的惊呼打断了薛铣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两人回头一看,一黑影似闪电般从后堂直冲入到两人所在大厅处,而其后一大黑影则紧追不舍,空旷宁静的大厅变得热闹了起来。

游风飞快地冲到了薛铣怀里,薛铣也看清楚了它身后是何物——一中型黑色细犬正冲向薛铣而来,面对着已经做出准备架势的薛铣,黑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脚步放慢了下来,而老板的一声大喝也彻底让它停下了脚步。

“薛……”被白了一眼后游风飞快地闭上了嘴。但是对面蹲下身安抚黑犬的老板已经停下了他的动作,脸上惊讶之情显而易见。

“果然宝物仙禽随英雄啊。”回过神来的老板开怀大笑。

“见笑了,只是不想多生事端。”

“了然了然。”老板微笑着,目光也再次转移到了游风身上。

“当年奔走于西北苍茫大地时,也曾遇见过会说人言的禽兽。”

“那可曾与之……”

“既是神兽,也是凶兽,设下埋伏引人前去并杀之以啖食人肉。当初我和几位好汉便着了此道,好在一番相争后得胜脱险,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是真的凶险,也是一次真正酣畅淋漓的激斗。”老板语气中透着怀念,随后继续陪着黑犬打耍。

“这细犬可有来头?”

“它名若离。”老板笑道,“只是一普通细犬,当时客栈刚开没多久,也还没遇到孩儿他阿娘,偶然路过一集市,见它面善便购了来,放在后院看守厨房,也可以陪孩儿玩耍。”

薛铣白了游风一眼,游风却直勾勾盯着桌上饭菜。

“英雄和游风神鸟想必也是一路上劳累,也未曾好生吃喝,如今误会已解,游风若不嫌弃,上桌便是。”

“多谢老板。”不等薛铣回答,游风便直接从离开了薛铣飞到了桌上。

“倒是没想到他是因为这样才受的伤,也不知道何时起,我竟会觉得用此类招数害人简直是无稽之谈。”床上躺着的薛铣回想老板的过往随后摇头自嘲道。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怕麻烦所以尽量与他人少有交流,今晚也打算用假名搪塞过去,没想到店主只与我谈及各自走江湖的经历和感悟,压根没问及我的姓名,可能当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吧。”

薛铣看了看站在晾衣架上睡过去的游风。

“若有个自己的客栈茶馆,看着形形色色的旅人为了生计而奔波,听他们说起奇闻趣事,在桌上与他们笑谈自己的过往,也是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