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姓田名观,肃州人,家逢天灾来此避祸,看见告示后前往山中讨伐穷奇。”正在户簿上写字的县吏不知道此刻对面的薛铣心里正在考虑以后要不要换个好听的假名。
“一百两银已分为九十两银和十贯钱,请英雄好生保管,本官代表何兰县百姓感谢义士为本县除害,日后本县会叫人为英雄镌刻功德碑,如若见到石校尉请代替下官向他表达敬意。”
出县衙门时,已经是晚上了。
“雨停了,走吧阿兰。”
薛铣牵起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早秋时节的剑南道小雨连绵不断,四周雾蒙蒙的,远处灯笼若隐若现,瑟瑟晚风将露水和花香吹向了街道的过客,整个街道给予薛铣如梦似幻的感觉。薛铣很喜欢下雨天,因为踏过浅水时会将他来时路途中鞋靴所沾染的泥土留于其中。
薛铣牵着阿兰停于阆蜃楼门前,这座阁楼装饰太过华丽,与何兰县其他简朴低矮的石头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厅几位舞女正在起舞,而周围满是追逐嬉戏的男女,挑逗打闹声不绝于耳。这是全县最好艺伎的所在地,也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能找到自己过去的些许碎片。
又一次的醉生和梦死吗?他左脚刚迈过门槛,便被老鸨缠上了——“欢迎客官来到小店,这位郎君似曾相识。哎呀,原来是田九郎啊,上次见到郎君已经是数个月前的事勒,看郎君满身的泥泞和破烂衣物,以后闯荡可要多加小心啊。洗浴房还是在那边,我马上差人去取热水,九郎这边请。”
“六郎寻到合眼的小娘子了吗?想必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最近新来了一位尹姓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无所不会,正适合郎君呢!”薛铣泡在木桶里时门外老鸨依然滔滔不绝,“我知道郎君非寻常人,气度也和来此处玩耍的其他贵公子完全不同,这点倒是和尹娘子有相似之处呢,尹娘子和阆蜃楼其他小娘子也颇为不同。”
“怎个不同法?”
“除了技艺和内涵,她最大的不同是……”门外的老鸨想了一会。
“她很拘束,话也很少,和阆蜃楼的气氛颇为不合。不过尹娘子姿色是有的,想见她的少爷也不在少数,不过大部分都和她合不来,她也并不想见人。我念及郎君上次帮店里应付找麻烦的张武举人,特意将这等机遇赠予郎君,你们或许是一类人,说不定有的聊。”老鸨眉飞色舞道。
“既然如此,稍后引见便是,另外劳烦老板娘找个跑堂的帮在下换置套新的衣物。”
薛铣随老鸨穿过内厢进入房间,房内已备好酒水,薛铣就桌坐下,置剑于桌旁,已有一女子坐于台上,女子身穿五彩压褶裙,裙上为折纸纹,外衬蓝底宽松筒状直袖。
各种演奏器具笔墨纸砚已然备好,见薛铣就坐,女子问道:“今日想要奴家为郎君表演何艺呢?”薛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现已是天宝十四年,鲜有女子穿戴帏帽,尹娘子何故不以真面目示人。”
“郎君请见谅,”女子答道,“奴家年过三十,年老色微,恐扰郎君雅兴,若郎君嫌弃,可另择他人。”
“此事无妨,全凭娘子意愿。只是好奇娘子如此多才,为何如今到这年岁却流落于烟花巷流之地?”
“萧郎只是随便问问吗?”
“纯属好奇,如果尹娘子有所顾虑,亦可以忽略我刚才所说。”
台上的尹娘子迟疑了一会,手指开始拨动古筝,悠扬的旋律回荡在房内。
“奴家本是黔州人,家境殷实,从小习得各项技艺,才色双全周围州县无人不知,父母捧我为掌上珠,众人视我为云中月。成年后嫁本地秀才刘驹,后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家财为叔侄所霸占,我只得孤身入刘府。随着时光飞逝,我容貌不再,动作渐缓,刘郎才华横溢,深得追捧,为人又浪荡,早欲另寻新欢,奴家虽正室,但是众人知我势微,皆弃我而走。后被逐出,遂至于此。”尹娘子全程音随话语变,而当其唱完了自身,弹起古筝的音调也随之停下。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丽人配佳曲,尹娘子可否为在下演奏一曲《洛神赋》?”
闻言尹娘子便停下了自己的古筝,在短暂的准备时间之后,尹娘子抱起了置于台上不远处的琵琶,其琵琶由上好的紫檀充当背料,其构成为常见的四弦十二柱,面板上画有月下侍女摘茶图。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姣若太阳升朝霞;迫而望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琵琶声始以欢快和轻灵的节奏,尹娘子声音悠扬,弦律慢而轻佻,带给人舒适和愉悦。
随着篇幅渐进,唱及“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夕,怅犹豫而狐疑”时,声音渐高,弦调变急以和其声,似乎在反问某人,歌声充满急切与不甘。
薛铣酒杯早已端起,却迟迟未饮,或许他早已沉醉在尹娘子的歌声中。
接近尾声时,“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弃首,载云车之容裔;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念及此语,歌声低沉,琵琶声慢而重,尹娘子释放满载着悲伤和不舍的歌声。
一曲唱罢,整个厢房只留下轻微的呜咽声。
愣了半晌的薛铣回过神来,将手中杯一饮而尽。
“果然寓情于其中才能成就神曲。今日遇见贵人,兴致斐然,劳烦尹娘子再自选演奏其他乐曲,在下愿舞剑以助兴。”
薛铣闭眼起剑,在尹娘子击罄与唱和声中起鱼龙舞。
尹娘子以李太白之《白马篇》配合薛铣,她注视着台前的薛铣,手法节奏与其相合,厢房内的香烛火势随其而动,墙上的烛影放浪如龙激水,而飘逸同凤穿花。剑影如龙虎翻腾,而剑姿则似蜻蜓点水。薛铣本人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舞姿一会似宫中侍女缠绵委婉,一会又似脱缰野马般狂放不羁,与其说是剑舞,不如说是剑招。
待尹娘子唱罢换曲后,新曲旋律薛铣非常熟悉,乃东汉《陌上桑》。随后他收剑紧接着将自己与剑合为一体,随后突然睁眼并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向尹娘子随后又戛然而止,剑尖拨开尹娘子所戴帷帽,尹娘子节奏那开始放缓,薛铣舞剑也随其动,身体随剑摇曳起舞,最后转身用剑尖挑起酒壶左手接住单脚而立口对壶嘴一饮而尽……
何兰县总算在鸡鸣声中等到了一个舒爽的清晨、一个没有雷鸣暴雨的清晨,袅袅炊烟应和着丝丝彩霞,点点白露装饰着漫漫野草。薛铣从门廊取走早已放置好的新购的衣物,整理好行头后牵着阿兰离开了阆蜃楼,前往本县最大的客栈。
街上多有新入城的流民,想必又是哪里遭了灾,官府开放通行允许他们逃离灾荒之地外出乞食,而过了宵禁时分来于此县的流民在城墙之外待了一宿之后,在县城宵禁结束、城门大开之时便携家人进入县城内。
流民形貌倒也还不是那般凄惨,很多流民尚有积蓄可带着家人住进馆驿;虽然也有很多人携儿带女入城乞讨,但乞讨之人也还没到衣衫褴褛的地步,向行人恳求的孩童眼中尚有闪动的明光。
薛铣并未理会拥在商街两边的大批乞讨之人,他在一家客栈下马之后,奔进客栈和老板交代了几句并递给老板一纸条,老板便把纸条交给跑堂的。跑堂的离开客栈之后,薛铣就坐在一张桌上喝茶,而旁边则是一群议论谁是当今最强剑客的人群。
“你们还忘记了一位,”其中一位打断争论,“十几年前李太白游历各地时有幸见到,并为之写下《侠客行》,虽然不得其名,此剑客的作风被万人敬仰。各位剑豪剑法高低未经比试也难见高低,但是此无名剑客的洒脱作风和侠骨柔情是大唐所有剑客追求的。”
“荒唐!”另有一人起身怒道,“此乃李太白缅怀战国时代侠客所作,哪来的真人让他寻见?”
“你不知道是太白为掩其身份而以他人代之吗?”旋即又引起另一争论的话题。
薛铣走出客栈,因为跑堂的已经回来了。他前往马厩中更换新的马鞍并将各种食材药材装好,正当他忙活之际,阿兰突然一改平日的沉静,变得躁动不安并嘶鸣。
他一面安抚一面向看去,空旷的街道上从远方走来一人,此人看着年岁颇大,身着不同于寻常道观里道士的道服,他白发白须,后腰负一道情筒而手持拂尘向薛铣走近。
“是你?”
“不想少侠竟还记得贫道,贫道不胜感激。”来者笑道。
“当年帮过我我自然记得,这次是要找我索取报酬吗?”薛铣一边说一边把马鞍装在阿兰身上。
“少侠说笑了,贫道确实有私心,想烦请少侠一件事。”薛铣忙活自己事头也不回地问道:“何事?”
“贫道乃习道之人,欲从中参悟些许,希望公子助我一臂之力。”老者笑道,“请问少侠,天道人道,人若有机会二者择其一,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