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
门前的那层浮土被清理了，再也看不到泪痕。
自从昨晚哭着离去，科里娜再也没回来。
屋内，特瓦林正在创作那篇未完成的诗。
倒是难为他了。
当时在酒馆内，他几乎要被打死了，仍旧抱着那张羊皮纸不松手，硬生生将其铺在肚皮上带回。
得益于此，他的进度很快。
投身诗歌创作的特瓦林与平时的特瓦林，这是需要区别看待的两个人。
休伊特经过一天观察，将其称为两个信徒。
写诗时，特瓦林是神明的信徒。
他会不停念叨诸神的名称、事迹，旁征博引，思路活泛，语气、眼神尽是狂热的崇拜。
尤其在念诵芙蕾雅女神的时候，他的思路尤其开阔，诸多华丽的赞美之词信手拈来
至于停了笔，他是纯粹的**的信徒。
除了喝酒之外，无时无刻不维持着一种如苦修士一般的对于**的审视与克制。
二者反差极大。
好在，科里娜的离去对特瓦林造成了不小影响。
除了赞美诸神，他的话格外少。
一旦中断创作，他立即叹息连连。
似乎陷入了痛苦烦闷的状态，不多时又露出几分释然。
如此循环往复。
至于科里娜，只会比他更痛苦。
非要评价的话，只能说两人自作自受。
至于休伊特，自然要偏向特瓦林一些。
站在特瓦林的角度，他觉得目前的局面相当不错。
虽然手段激进了些，但效果很好。
说起来，特瓦林的鼻子的确灵敏。
昨日，休伊特尚且未察觉到科里娜的到来，却先被科瓦林先一步闻到了味。
那袋子野菜成了二人决裂的帮凶。
等到入夜，科瓦林的话逐渐多了。
他的嘴里不再只是对于诸神的单调赞美，而改为自己欣赏了。
连连“啧啧”声中，时不时混入几句毫不吝惜的溢美之词。
“天才！我一定是博拉琪喝下诗之蜜酒后的第一个酒嗝！不然何以创作这样才华横溢的诗歌？”
“哈哈哈！哪怕是博拉琪看了也会惊叹吧！”
“天呐！天不生我特瓦林，北地诗歌万古如长夜！”
休伊特听了许多类似的赞美。
那些恶心比喻简直堪比“隔壁阿姨的奶酪”，至于夸张的对比更是豪不自持。
不过，这显然意味着诗歌的质量很不错。
每每听到，休伊特便增长耐心，越发期待。
“快来！休伊特！”
忽地，书房传出特瓦林的喊声。
闻言，休伊特立即走入隔间内的书房。
此时，特瓦林正双手撑在书桌前，等待墨迹干涸。
他听到动静抬头，投来璀璨夺目的双眼，随后立即冲过来，揽住了休伊特的胳膊：“快来！读一下！你是第一个读者！”
“呵呵，荣幸之至！”
休伊特诚恳地回复。
随即被拽着到书桌前，又被按在书桌的椅子上。
他有些无奈，但也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任由对方动作。
安排好了读者，特瓦林激动地搓手，从书桌一侧的木盒子中抽出诗稿，放在休伊特面前。
随后又认真将剩余的诗稿拢齐，放归原位。
“来！从这页开始！”
休伊特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诗篇的开头。
随后按住诗稿，凑近桌子，逐字逐句地读。
【远离光芒万丈的太阳，
就在尸骨横陈河岸上。
所有大门都背阴朝北，
毒液从烟洞往下滴淌。
那座殿堂的四堵墙壁，
都用毒蛇背脊骨堆垛。
......
那里的惨象目不忍睹：
在湍急的污泥浊水中，
漂浮着一具一具尸体。
翻滚的形状煞是骇人。
有的生前说过假誓言，
有的人曾经杀害无辜，
还有人勾引他人妻子。
毒龙吮吸着死者鲜血，
恶狼把尸体撕成碎片。】
第一页的内容，是特瓦林想象中的赫尔海姆。
飘满浮尸的河流、吸食死者血液的毒龙，将尸体撕成碎片的恶狼。
这些意象足够具体，比起休伊特的描述更加生动。
随着意象彼此串联交织，休伊特的脑海中逐渐出一片孤独冷漠的亡者世界。
赫尔海姆原来是这样的！
咳咳！不对...
赫尔海姆就是这样的！
作为描述者，休伊特颇为震惊，不由抬头看向特瓦林。
“怎么样？”
特瓦林先前很兴奋，此时却很紧张。
他舔了舔嘴唇，盯着休伊特，目光有些期待又带着害怕，像是被叫家长的孩子。
双手交叠在身前，下意识搓动手掌，又不时十指交叉。
显然，特瓦林热切地期望自己的诗篇得到认可。
休伊特有所不知。
若是旁人见了特瓦林此时的样子，怕是会惊掉大牙。
原因无他，一切皆是源于特瓦林的自傲。
此前，他虽然在酒馆写诗，但每当完成诗歌，总会一脸神气地将诗稿遮起，从不让人看。
每当有人询问时，特瓦林都会毫不客气地打量对方。
若是符合标准，他也乐于欣赏，从而听到对方的赞美。
若他认为你的赞美不值钱，那便以驱赶苍蝇似的不耐烦的语气道：“去！去！你懂屁的诗！”
在诗歌方面，特瓦林的确极具才华。
但他的自傲也的确让人头疼不已。
既然读诗的资格已然难得，需要他亲自评判，他自然接受不了胡乱评价。
尤其是那些同样自视甚高的读者的评价。
正因此，与那群整日嬉笑怒骂的酒客不同，特瓦林的读者对他颇为尊敬。
凡是有幸得以翻阅的人，必然会谨言慎行，不吝赞美。
他们生怕失去下一次阅读的机会。
也因此，众人对他的诗歌形成了独特的评判标准。
甚至，创造出一套类似黑话的评价方式。
这套“黑话”的核心是将以物品衡量诗歌。
并且是特瓦林喜爱的物品，例如酒、肉、美人。
因此，他所听过的最低的评价是“足以令人喝下整座酒馆中的酒”。
特瓦林显然习惯了那一套标准。
因此，当他忽然听到休伊特的评价时，明显有些不适应。
他愣了片刻，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还不错。”
休伊特平淡回答，顺手翻到下一页，津津有味地继续阅读。
不错二字，对于读不进诗的休伊特来说，已经是他能作出的最高的赞美了。
的确不错。
甚至，远远超出休伊特的想象。
他得承认，特瓦林的想象力的确不同寻常。
这或许便是天赋吧！
他一页一页翻看，看得入迷，丝毫没注意到身侧的特瓦林。
而特瓦林此时正呆站着。
再次听到“还不错”，他终于确认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一腔怒火涌上心头，他的脸瞬间气得通红。
什么东西！
不懂诗歌的门外汉！
你怎么配评价这篇天才之作！？
等等...
他真的不配吗？
闪过这一念头，特瓦林蔫了。
如同半截入土的枯槁老人。
那两颗闪耀的蓝宝石似乎成了刷过染料的坑坑洼洼的路边石头。
精神世界已经濒临崩塌。
挺过了愤怒、绝望，紧跟着的是难以遏制的自我怀疑。
特瓦林开始质疑自己的才华，质疑自己的诗。
原来连还原都做不到...
他有些惭愧，惭愧于浪费了如此好的题材。
紧接着，他立即想到了之前的作品。
先前那些曾经折服众人、广受好评的天马行空的诗篇，在亲身游历者的眼中，岂不是胡言乱语，荒唐至极？
念头一经升起，立刻在脑海扎根。
瞬间，他想到了先前被他嘲讽的那些“门外汉”，以及那些被他驳斥的哑口无言的评论者。
原来在那些人眼中，自己竟是如此的荒唐可笑！
特瓦林立即被嘲笑、指责笼罩了。
无力、自责、绝望，种种负面情绪笼罩在心头。
那么...
诸神呢？
他们会不会将那些诗视作亵渎？
诗歌之神博拉琪，他是否只将那些作品视作垃圾？
诗？垃圾罢了！
都是垃圾！！
他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瞬间产生焚毁先前全部诗稿的想法。
对啊！那些垃圾凭什么存在！？
为了恶心诸神，让他们鄙夷笑话吗！？
念头一起，说干就干。
在休伊特没注意到的情况下，特瓦林端起木盒子，毅然决然走出了书房。
他将那一厚叠诗稿、木盒全部丢到火炉内。
那些是特瓦林多年的珍藏。
每一篇被他视为杰作的诗篇，都只保留了精心抄录的一份。
可惜...
现在只是废品了...
特瓦林感受到火光的温暖，抱着膝盖坐在炉子前。
怔怔地看着诗稿的发光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