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天纪程氏 >  第八章 暮色村庄

酒是烈的,风是寒的,程星霄的心是死的。

风中逸散着浓郁的血腥之气,有程星霄自己的,也有妖兽的。

此时的程星霄无力的斜靠在牌坊那右半部分还算完好的半截柱子旁,身边高大的青骢马悠闲的吃着路旁的荒草,镔铁长枪横放在程星霄的右手边。

右臂无力的搭着,右肩、腰际、胸口、左臂上的伤口已经细细的撒上一些止血散以及金创药,再用白色的麻布将腰际、胸口、左右臂上死死地裹上,再加上缠在脑门上的一圈圈白布,整个人就好像被完全包裹的木乃伊一般。

虽说军中规定每一位士兵都必须配备一小瓶金疮药,一瓶止血散以及一瓶益气丹,能够在每一场战役之中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每一位士兵都是军队之中最宝贵的财富。

但在程星霄参军的那时,即使有那种规定,但每一个士兵都完全没有那种配置,或许有,但从未曾发放过,甚至有人听都没听过。

这便是弱者的悲哀,地位低下者的悲哀。

程星霄的身上有这些东西还是最近北府军连战连捷的战果,乐中郎将为北府军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但下发过程中仍有不法之徒从中克扣,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一片私心。

咕咚,咕咚~

烈酒下肚,却不似往日一般让人豪气冲天,胸胆盛怀。

血腥、战场、杀戮、烈酒。

这本该是男人的浪漫,此时却是程星霄的孤独。

纵使血战沙场,也未曾害怕的他,纵使立盾而护,也未曾后退的他。

此时却颇为犹豫。

试问谁人未有年少时,铮铮七尺男儿当持三尺青锋,杀尽天下之不平,立不世之功,受万人敬仰,封候将相,荣归故里。

可故里荣归,却未曾见家人的身影,这还算拼搏一生的成果吗?

这显然不是,这只是独行者的悲哀。

程星霄本是不喜喝酒的人,少年壮志的豪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之中磨灭,酒带来了欢愉,却也带来了毁灭,每一次暗夜之中的偷袭,每一次酒后的任性,都促使着程星霄慢慢将其戒掉,更何况军中有规定,不准饮酒。

但此时此刻的程星霄却对这东西无法自拔,这本是送给父亲的好酒啊。

此时却是程星霄一人独饮。

秋分寒潮之下的程家庄日落的十分快,还未等程星霄缓过神来,落日的余晕已经开始笼罩着程家庄了。

淡淡的黄色的光辉扑向程家庄,门墙上、房屋上、街道上,遍地都是,宛若金色的霞辉覆盖而下。

余晖同样也洒在程星霄的身上,洒在程星霄那壮硕的身躯上,醉酒的燥热的程星霄早已脱掉了上身的黑色长褂,浑身白布缠绕,早已长好的伤疤宛如蜈蚣一般遍布全身,这是程星霄历战的证明,也是程星霄的荣誉。

程星霄幽幽而醒,脑袋一片昏沉,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将自己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程星霄知道一直沉浸在缅怀之中是没用的。

在这燕国,受伤的何止只有程家庄呢?

燕国九郡,都城位于都蓟郡中,程家庄所在的岭北郡就在都蓟郡的西北方,虽说岭北郡地域广阔,各个县区大多都有山川峰岳所隔,但曾经燕国的百姓不该受此痛苦,这是一个军人的职责。

也是他们的失误。

程星霄将镔铁长枪从新用白布束起,挂在青骢马马鞍的挂钩处,长枪虽长,挂在高大的青骢马的马鞍处刚刚好。

牵马而行,顺着程家庄破败的大门,荒草丛生的街道向着程家庄深处走去。

这偌大村庄此刻已然成为了一片废墟,原本同那狐妖战斗之时看的还算完好的房屋、道路,此时此刻也算是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房屋烧熏的焦黑,只剩下残垣断壁,土肧混合着稻草堆砌的院子有些还算完好,大多数还剩下两面墙壁,其他的早已倒塌的已不成样子,门窗大敞,户门大敞,街道上陶罐瓦片随地而是,晾晒粮食的篦子,家中放置物品的箱子,家中的粗布麻衣,全都杂乱的、随意着乱扔在住宅房屋各处,有些在院子里,有些在街道上。

每一处,都令人触目惊心,显然这是人为的,妖兽只会破坏、杀人,不会到处乱翻、乱扔东西。

程星霄沉默的进入一道又一道的门户,每一个院中早已荒草遍地,葱郁的泛黄的杂草已经快要没过程星霄的小腿关节处,葱葱隆隆的,就好似身处在田间荒地一般。

木制的门、窗已然散架,生活之中常见的杂物隐没在荒草之中,荒草之中,隐约有生物穿过,身形十分的快速,好似田间、荒野之中常见的黄鼠狼和老鼠。

程星霄没去管它们,推开一扇还算完好的门,遍地的灰尘扑面而来,橙红色的霞光洒下,从房子的窟窿处露出,落日的余晖下,能够清晰的看见屋内的每一件东西。

椅子翻倒,桌子倾斜,木柜横躺在地,程星霄仔细的用长枪将每一件东西拨开,忽然发现家中常见的物什都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尸骨,就连院中杂草遍地的角落也翻看了,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形尸骨。

但为何会在前来程家庄的路上见到尸骨,而庄中却没有一具呢?

或许并没有看到罢了。

程星霄默默的走出房屋,一股枪芒射出,将墙角出的黄鼠狼钉死在墙角。

或许是程星霄心中仍有一股暴戾之气存留,亦或者是悲伤、悲痛、愤怒、愤恨埋藏在程星霄的心底,未曾显现。

连续打开三道门户,每一个门户的庭院都是杂草丛生,遍地荒芜,屋内物品随意的扔在地上,相互杂乱的、堆叠在一起,有一件房屋,墙上有着非常明显的血迹,像是头颅在墙上磕碰出来的,却没有任何一具尸骨。

即便是有食腐的动物,程星霄却没有听说有过啃食骨头的动物,即便有,庭院之中,房屋之中却没有任何的除了程星霄所认知的那些动物的脚印。

即便是过去了许久,但那些人的脚印依旧可以看出。

但是,程星霄可以清楚的知道,造成程家庄现状的一定是人,亦或者是流窜各地、却在着周边安家的山贼、强盗,亦或者是那些敌国斥候。

但令程星霄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会有山贼、强盗这样滥杀无辜呢?

这反而直接竭泽而渔了,为什么不要求程家庄人一直上供呢?

沿着布满荒草的道路上行走,多年不曾打理的道路,杂草遍地,和程星霄脑海中那条平坦的、平整的道路相去甚远。

直叫人叹息时光荏苒,光阴飞逝。

仿佛一切却在昨天,白驹已逝,已然不是昨天。

直走,拐角,直走,拐角,拐角。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找寻着那个属于程星霄的家,但到处都是荒芜破败之景,十三年的时光,到底还能不能找到那个家呢?

程星霄安坐于青骢马上,努力着辨认着每一所院落,虽说程星霄一家乃是程家庄的村长,算是村中比较富裕的人家,但偏僻荒野的村落,又能够富裕到哪,只不过稍稍比村民多谢土地、院落罢了。

终于,在纵横交错的屋落之间,程星霄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家。

推开院门,落下一片灰尘,家中的院中也同其他院落一般荒草丛生,狼藉不堪。

程星霄的家中有五间房屋,一间堂屋,两间主屋,一间客屋,一间杂房。

堂屋一般是用来会客,主屋是程星霄家人平时睡觉的房屋,客屋则是招待客人的房屋,院落不大,却也是比平常人家院落大些。

而在程星霄在的时候,崔先生就住在程星霄家中的客屋之中。

崔先生是程家庄的贵客,乃是这方圆百里之中鲜有的读书人,乃是践行孔圣之学的儒生,和这肃州极北之地尚武之风格格不入,却在程家庄一住就是八年,虽说未曾教授每一个程家庄的孩子去与野兽、自然相拼搏的能力,却教给了他们一个又一个做人的道理。

但如今,物是人非,几所房屋都是狼藉一片,尤其是堂屋损毁最为严重,倒塌了一大半,其中还有烧焦的痕迹,屋子整体的木制骨架早已被烧光,只剩下光秃秃的焦黑的墙壁。

也幸好程星霄家的院子宽阔,堂屋和其他几间主屋并没有连在一起,其他的房屋还算完好。

推开房门,却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的物品,没有任何的线索。

程星霄原以为程星霄家作为庄中大户,倘若是山贼、强盗之流会有十分明显的线索留下,怎奈何,屋内光秃秃一片,就连家中原有的物品也消失不见。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程星霄此行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只见程星霄走至程星霄父母常常居住的那所屋子前,俯身,双膝跪地,脑袋重重的磕下,虽有杂草垫着,较为柔软,但其中尖利的石子还是将原本程星霄受伤的脑门磕出血来。

两行清泪无声的留下,无声胜有声,一切的伤痛都在程星霄的心中。

庄外,那是为了程家庄中的众人;此刻,这是给自己的父母,即便是在程星霄在时,也未曾向着他们磕头,这是程星霄的遗憾,也是程星霄的弥补。

程星霄一连磕了九个头,三个是磕给父亲,三个是磕给母亲,一磕是请求父母的原谅,原谅自己现在才回家,回家看望二老,却子欲孝而亲不在;二磕是行礼,希望他们还认自己这个不孝儿子;三是希望二老的灵魂能够安息,自己也必将以敌人之血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剩下三个便是为了程家庄的众人,程家庄的祖先而磕的,一是告慰祖先在天之灵,自己不孝,险些埋葬程家血统;二是请求祖先原谅,自己必将杀敌告慰祖先在天之灵;三是立誓,从此必将杀戮燕国百姓之敌,只为意难平。

九头磕完,鲜血再次将程星霄脑门上的白布染红,程星霄并非浑然不知,而是即便自身鲜血流进,也不能换回程家庄父亲、母亲、二叔、三叔、四叔以及程家庄众人的性命。

程星霄虽不言语,只是默默的磕头,心中早已默默的立下誓言。

不论是那山贼、强盗,亦或者是那敌**队,杀人者,人恒杀之,鲜血必将以性命相偿。

站起,转身,只有冷漠的背影,淡淡猩红笼罩着程星霄的背影。

不知不觉间,程星霄已经被血煞之气侵蚀。

此时的太阳已经有半截沉入程家庄身后的大山之中,程星霄逆着霞光落幕的地方驾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