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沧海一粟雪 >  七(下)故人重逢

夜色之下,马车哒哒地踏过石板路,逐渐驶离皇宫,天上的星子被灰色的阴云蒙住,影影绰绰,,看不见光亮,只剩地上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线。西秦人与大胤人有别,基本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夜生活反而趋近于无。街道上格外的寂静,烘托得马车内的两个人气氛格外严肃。

一路上文若和徐棠棣大眼瞪小眼,徐棠棣有话想说,但是又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因而闭口不谈。但是在徐棠棣的脑中,刚刚的焰火与前天那簌簌落下的刀片交替在脑中重映。

而文若见徐棠棣不说话,自己也礼貌地没有先开口。

“文若姑娘,刚刚......”

“叫我文若就好。”

“刚刚玉莲公主手上的机巧?”

“啊,你是说‘流火’吗?”文若手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给小孩子玩的玩具罢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她手上的玩具为什么和当时卫尧手中拿的机巧一般无二?”徐棠棣有些愠怒——他不明白那么危险的东西为什么会流落在西秦人的手上,它今日可以成为玩具,可是明日呢?是否大胤人制造的产品,在某天会对准大胤人的心脏?

“你说的对,‘骤雨’与‘流火’确实长得很像。”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文若示意徐棠棣先下,有什么事进屋再聊。

文若和徐棠棣住的是同一家驿馆,作为全楼阳规模最大的驿馆,它被分出了好几个片区,因而文若与徐棠棣在此前并没有相互遇见。

文若所在的片区相较于徐棠棣所居住的官方招待区,基础设施略微朴素了一些,但是商人的经济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因而除了装潢略显简朴以外,其他的规制几乎大差不差。但不同的是,文若住的地方火盆是需要提前烧好的,刚一进来,一股暖意便扑了过来,文若命兰麝拿来坐垫,并叫徐棠棣先行落座。

“兰麝,再去端个火盆吧,这里有些冷。”文若指挥道,然后随和地看着徐棠棣,“如果觉得热的话,不妨把斗篷脱掉,太热了闷出一身汗,出去若是又受了冷风,是会着了风寒的。”

“姑娘身子骨不好吗?”徐棠棣脱掉斗篷,火盆内的火焰缓缓燃烧着,身上确实出了一层薄汗。

“没有办法,我天生身子骨便比常人更弱了些,还请大人不要介意。”不一会儿兰麝把火炉端来了,顺便取来了一个小小的铜制暖手香炉。

兰麝看到两个人相对而坐,知道文若可能又要商量事情,便将窗户拉下,然后退出门外。

文若拿火钳捅了捅火盆,接上了刚刚的话,“大人说的没错,两款机巧确实长的很像,包括从初稿的涉及,材料的选用等,‘流火’都是有借鉴‘骤雨’的,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那你怎么敢?”

“但是,”文若提高了音量,“玩具就是玩具,就算他们拆开看了,它最终也只是玩具罢了。”

文若从随行携带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然后递给了徐棠棣,“首先,这款机巧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拆卸,就算是有人费尽心思拆了之后,里面的其中一个金属片便会立刻折断,让机巧就算是被拆卸了也不可能再被复原。”

“你卖给他们的次品?”

“怎么可能是次品呢?”文若笑着,摩挲着手炉,眼中有火光闪烁着,“那是特制品,而且造价高出了成本价的近十倍,但是他西秦人不仅要买,还得倒着感谢我,逗笑了那个受尽宠爱的小公主。”

“真不愧是商人啊,”徐棠棣听完后颇为佩服地拍手,语气里有几分讥讽。

“我知道大人想说什么,我丢失了自己的诚信,可以说是以次充好,玩弄人心,但商人不就是这样吗?”文若看向了徐棠棣,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如何看待当今西秦的朝中局势?”

“嗯?”徐棠棣有些困惑地看着文若。

“或许你觉得,十年前,幽云之战,大胤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徐棠棣扭过了头——这是他讨厌提起的话题。

“你觉得是因为西秦皇帝善治,在这里创造了太平盛世?或者说是西秦的军队继承了自己老祖宗的战斗力,骁勇善战?或者说,大胤的将领大意轻敌......”

“停下,说重点。”徐棠棣打断了她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没那么难看。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和他提那些恼人的陈年旧事了。

“你在逃避,不敢面对问题吗?”文若也索性不再客气,“如今大胤上下多了你们这群老是喜欢闭着眼睛看问题的人,我是不是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

“荒谬!”

“那回答我的问题,事后总结,尤其是对于每一场败仗,先人都知道‘吾日三省吾身’,你却说这并不是什么?难道在未来重蹈覆辙时,你们还会避重就轻吗?”

“住口!”徐棠棣吼道,“我和那群朝里的老腐朽不是一道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文若讥笑,“你若是这场战役的将领,在战役后你会做什么?”

“如果我是祁冉,我......”徐棠棣忽然陷入了沉默,“我......我不知道。”

他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无法想象她在战场上会怎么做。

“事实上西秦的皇帝治理水平只能算是平庸,论治理水平,当今陛下最早几年的治理水平可以说是远超他的,纵是现在陛下年老,脑袋也不太清楚了,但是依然不算是最差的那个?”

“你觉得我把你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报给陛下会怎么样?”徐棠棣反问文若。

“那你去报呗,但你做不到。”文若放下了手中的香炉,“你不会做的。”

“你自诩了解我?”

“我与大人萍水相逢,面儿都未曾见过几次,更何况做您肚子里的蛔虫呢?只是我的主观臆断罢了,之前在兆麟时,您的行为看起来不像是能和那群满肚子心思的老头处在一起的人。”

“好吧,算你观察的细致,猜的很准,我确实不会那么做,没有必要。”徐棠棣话锋一转,“但是请恕我无法对这场战役发表任何的看法,还请见谅,这是我的个人理由。”

“也罢,”文若理了理衣衫,“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接回刚刚的话题,西秦的朝政如今更多是靠着一群手握重权的臣子们所维持的,那皇帝只是个光鲜靓丽的摆设罢了。表面上看是他在统治着别人,那只是有碍于皇帝威严,但是一旦皇帝倒台,到时候权利在谁家手上都不好说。”

“更何况西秦皇帝的继承人们,想必你也看到了,皇帝独宠贵妃,子凭母贵,你看那玉莲公主可以说是皇帝心尖儿上的宝,但是你猜猜贵妃的儿子多少岁?”

“多少?”

“尚且年幼,不过六岁。而这孩子,目前是西秦皇帝唯一的儿子。”

“你觉得西秦皇帝真的会立幼子为太子?更何况皇帝尚且处于不惑之年,培养幼子应该算是绰绰有余吗?”

“正值不惑吗?”文若嗤笑出声,“那可不一定。”

与此同时,西秦皇宫内,

“陛下,该服仙丹了。”太监端着盘子缓缓走来,打开金龛,里面放着两颗神色的药丸。

皇帝捻起一颗送入口中,含水服下,“你说,这仙丹到底有没有效果啊?”

“我看陛下近两个月红光满面,气色都好了不少,想必是有用的。”

“是吗?呵呵,那炼丹的道士呢?明日一早,去挑些好东西送给那位高人。”

“是,陛下。”

“朱砂?”徐棠棣疑惑道。

“皇帝常年熏香,因此朱砂味被西秦的香料之味所盖,不细细闻闻不到,但是一次和玉莲公主的相处中,正好遇上了那位陛下,因此恰好闻到了。服用仙丹不是稀罕事,但是那味道闻着剂量应该不小。”

“你的意思是说?”徐棠棣的话里忽然都带了几分喜色,但是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

“我不敢有十分确认,但是如果是,那大抵和你所想差不了多少。”文若眨了眨眼睛,“当然,门外没有什么人,千琢阁的规矩便是客人有商量要事的时候,门外不允许有人窃听,这点我以我作为商人的个人名誉担保,所以大人有什么事放心说出来便是。”

“大胤真正的问题,从来不在于外患,而在内忧。”文若深呼吸,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你说什么?”徐棠棣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文若。

“为什么景王能够在悄无声息时被人拐到楼阳,为什么崇阳行宫本应有我朝士兵把守看管景王,但是没人通报?为什么当时幽云保卫战时,明明战斗力数一数二,打了无数场胜仗的将军战死沙场,你难道一直觉得,是我们的敌人太强大了吗?”文若摇摇头,“不,不是你,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西秦的强大足以奴役我们。”

“朝中出现了通敌的内奸?”

“并非一朝一夕,而是长期存在。”

“你为什么会给我透露这些?”

“商人做事向来重利,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但我既然告诉了你,也代表我对大人有所信任。”

徐棠棣狠狠摇了摇头,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但是又很快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我知道,不,我为什么不早点知道,我......”

“这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但是想要坐实证据很难,这么多年,恐怕大人一直想等一个人来认可你的猜想,我猜的准吗?”

“文姑娘对于朝中的局势的看法的确令我耳目一新,徐棠棣实属佩服。”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叮铃哐啷发出了响声,徐棠棣下意识看向了门外。

“去吧,是你一直想看的重要证据。”

没来得及思考,徐棠棣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朝门口飞奔而去。

门外,张霄背着牧羊人,身后跟着一脸疑惑的廖廷,看见徐棠棣从屋内走出来,廖廷连忙小跑过去,“公子,人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这时文若从屋内出来,“是我与徐大人有事相商,故邀请他来这里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不妨把人带到我这里。”

廖廷疑惑道:“这位是?”

“文若文姑娘,之前张霄案时她也在场。”

廖廷向前一步作揖,而后正色道:“姑娘,非常抱歉,今日有任务,不知为何我们的人带路带到了这里,我为此而感到抱歉。”

“无妨,这并非是你失误。”文若微笑着摆摆手,“现在官方招待区不止我一人,恐怕不好说话,大人既然有事,那不如先去处理事情?”

徐棠棣垂下头思考,然后摇了摇头,然后对文若道,“文若,我希望可以暂时征用一下你这里,我和我的属下有要事相商,但是会请你暂时避讳一下。请放心,若有损失我会赔付。”

“既然大人要征用的话,文某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文若顿了一下,“可否也让我听听内容?”

廖廷在一旁拼命给徐棠棣使眼色,徐棠棣思考了好一会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回答道“无妨,文若若是想听便听吧。张霄的事情有你的一份功劳,更何况在刚刚我确信你应该是值得深交之人。”

张霄和廖廷费了好大劲儿把人拖进去,然后用力摇了摇昏迷中的牧羊人。

那个人慢慢直起了身子,长长的须髯遮住了那个人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露出来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打量着一旁一直盯着他的人群。

那人先是身躯一震,然后用用害怕到颤抖的声音怯生生问道:“你们......几个......不要抓我,不要抓我......”然后忽然朝门口跑去,在快跑到门口的时候,被文若一把拉住衣服。

“这位,装疯卖傻该有个限度,不是吗?不妨解释一下你传的那些小布片儿时什么东西?”

“装疯卖傻?”众人一齐看向了这个可以说是蓬头垢面的男人,从刚刚的发疯般跑出去,到刚找到羊圈时外面动静那么响却好似浑然不知,怎么看都想是精神有问题。

“纸条是从哪里来的?”徐棠棣走到那个疯子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这对我很重要,请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这里都是大胤人,我们保证这里没人监听,今晚的对话只有我们听到。”

那个人看到了徐棠棣的脸,忽然停止了颤抖,然后颤巍巍地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张嘴,但是忽然失了声。

“徐......棠棣?”他道,他跌跌撞撞地凑了上来——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人似乎还是个跛子。

徐棠棣心下一惊,“是我,可是,你怎么认识我?”

在这一夜之前,徐棠棣都坚定的认为,自己总会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熟悉的人,纵使是外貌有改,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总能分辨出来。但是有时,对一个人的刻板印象过重,总会使得他的判断失误。

那个人将自己的头发憋到耳后,那张脸清晰地展现到众人眼前。

“久别重逢,但是,赵某,实在是失态了。”

“端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