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天气不错。
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缕云,虚虚遮蔽着炽热的太阳,京城的城门外,几辆马车停靠在路边,车上的货物用木箱装着,并用绳子捆了好几圈系在车上。
马车从京城驶离到城外,文若从马车上走下,倏忽又咳了几声,同行的卫尧连忙把她扶起。
“阁主,正值深秋,您身子不好,本来进京城您的身子就不大适应,更何况要北上去西秦。虽然药随身带着,但是毕竟是药三分毒,嬴先生一再嘱托这个不能多吃。这次送货您是一定要去吗?”卫尧在文若耳边担忧地问道。
“身子倒不是最重要的,从京城到西秦的大都不会耗太长时间,一路较为平缓,行的快办完事情倒也会早一些,”文若努力挺直脊梁,让自己看着没那么狼狈憔悴,“此去有要事需要处理,如果嘱托给你们我不大放心,更何况有人已经等候许久了吧。”
文若故意提高音量,转头看去,徐棠棣正用着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后面跟着张霄——约莫是刚从宋念慈那里捞出来,也可能是丧亲的阴云还没有完全消散,张霄的脸色看起来比文若的还差一些。
“世子,好久不见。”文若客气地打着招呼,手中拿着卫尧拿的暖炉。
“没想到这么巧,文姑娘。原以为在宋提刑那里后,我们大抵是见不到的。”
”在下只是前往西秦,作为商人,多少还是要有职业精神的。”
陌生人之间客套的问候。
她看了眼徐棠棣身后的队伍,几十人的队伍说不上大,但是作为大胤谈判协商的队伍而言,也算是很正式。文若早在入京之前便打听到徐家的大公子在两年前凭借自己的能力高中进士,随后毅然分家并且在外独自一人居住,与侯府其他人鲜少有往来,但是在没有任何助力的情况下两年就能到这个位置,还是太快了些。
忽然,文若从队伍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张霄打扮成侍从模样,跟在徐棠棣身后——或许是案子的阴云并没有消散,或许是担心那个远方的陌生人,张霄的脸色看着并不太好。
“看起来殿下是有公务在身,文若也不便叨扰,只是舟车劳顿,殿下既然与我们同路,若有困难,我们必将竭尽全力予以帮助,告辞。“然后走向一旁已经备好的另一驾马车,驱车离开。
”殿下,此人看起来实在奇怪,与殿下并不算深交为什么还要刻意套近乎?”廖廷转过头问徐棠棣。
其实徐棠棣也不知道,从刚开始的案子,到现在出使西秦,他和文若的相遇有些过于偶然,但是他也说不出来什么,细究下来又找不出人为的痕迹。
”不知道,但是商人速来狡诈,希望后面还是少碰面的好,走吧。”
大胤位居南部,定都兆麟,与西秦分居南北,然东北部仍有北漠威胁,虽有山地天险相隔,但自十几年前皇帝主动把幽云十六州割让给西秦后,大胤的国防安全只能说岌岌可危。
大胤向西秦称臣,赔款割地,岁岁缴纳贡赋以悦西秦人,仅仅以国库来勉强维系着自身的安危。
出了大胤北上,四周绿茵不再,黄沙狰狞的面容,似乎想要以恶劣的环境与人迹罕至的荒芜景色来吓退北上的大胤人眼睛一睁一闭,黄沙中仿佛在隐隐约约中闪着西秦铁骑阴鸷的目光。
”我年轻时曾到过幽云,记得当时在大胤的管理下,虽然此地的景色较兆麟的景色差了些,但是好歹也算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前朝层在此处修建行宫以避暑。”张霄所知道的并不少,但是年轻加上先进胤人多对历史闭口而不探,这种话题显然显得小众了些,以至于当张霄解释时,队伍中那些年轻且常年待在京城的子弟小声议论了起来。徐棠棣只是听着,没有制止,也没有附和。
毕竟他想来是自诩中立,和自己那位“中立”的父亲一样,在朝堂上的表面工作做得天衣无缝。
途径幽云时,徐棠棣带领的队伍中,有很多人出现轻微的水土不服的症状,无奈,虽然徐棠棣想停下先暂时整顿休憩,只是西秦方面给的时间实在不算特别多,如果休憩面临的必然结果就是违约,众人只能在荒地上慢慢前进。
廖廷掸了掸身上的沙土,转身对旁边骑马的徐棠棣道,”殿下,我觉得我们还是有些高估这里的环境了,您祁县还在说这里至少环境不会差到哪去,但是现在,我们走了一圈,实在是没有见到什么人,就算途径了几个村子,村子大多都空了,除了边境的西秦军队,这里都算是无人之境了。”
徐棠棣的眉头紧蹙着,他自己也在惊讶,但是没有问出来。
幽云作为边境城市,虽然说作为一个从京城里出生的贵族,之前自己游历到这里时,也曾经和友人抱怨过这里的环境,但是变化之快,退步之大,实在是有些怵目惊心。
这时,队伍中有人回答,”殿下很久没来过这里,不知道也正常,十几年前这里曾经爆发过大型的瘟疫,因为当时边境局势紧张,加之幽云归西秦人管辖不善,瘟疫当时导致许多村子空村。”
徐棠棣回过身,发现说话的人是张霄,正巧队伍路过一个小池塘,徐棠棣叫众人暂且停下整顿,趁着其他人接水和洗脸的时候,徐棠棣走向张霄。
”殿下。”张霄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急忙向徐棠棣行礼。
徐棠棣摆了摆手,上前询问他的状况,”无妨,你最近在队伍里可还好,有无不适?”
”大人放心,我和张韬在西秦做生意已久,早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提起张韬,张霄又难以掩饰自己的难过,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初,”殿下近日来此,应该不是为了特意关怀我吧,需要小人接上刚刚的话题吗?”
二人心领神会,脚步悄然向队伍一边走去。
”当时瘟疫之惨烈,没人清楚,仗打完后,西秦对于边境的管理格外严格,导致很多村人的亲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到幽云来看望亲人,但据当事人所说,情况实在不算好,甚至可以说糟透了?”
”什么?”
“总共有五个村子空了,因为得不到有效的治疗,所以好多村子基本无一人生还,其中以弱水村的情况最严重,当时似乎还被大火烧了一遍,许多尸体压根连模样都辨别不出来了。当然其他几个村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在后来西秦有匪徒入村,许多人也深受其害,所以到现在,地也慌了,人也没了,除了极少数人还愿意呆在这里,基本上只有西秦的一些牧民会来放牧。”
徐棠棣微微张嘴,可是忽然说不出任何话来,即使从张霄一个后来人中的旁观者的口中说出来,这种情况还是教徐棠棣大吃一惊,说出来是冷冰冰的文字,可是字里行间处处是百姓的血泪,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外力紧紧地攥住,额头也不住地冒冷汗,一股难闻的味道从远方飘来,似是大火燃尽后灰烬的味道,夹杂着尸臭味。
他忽然感觉一阵反胃,然后干呕起来。
”大人,大人?!”张霄惊呼出声,旁边的廖廷听到声音便立刻赶了过来扶住了徐棠棣。
”没事,我能起来,我没事......”徐棠棣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刚一起来又一个趔趄跌了过去。
众人推推搡搡,忙把徐棠棣到水边,被凉水打湿脸的瞬间,徐棠棣的意识才勉强清明。
”大人,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廖廷一脸惊惶的看着面如土色的徐棠棣,然后神色一凛,看向刚刚在徐棠棣身边的张霄,可随后便被徐棠棣的胳膊拦了回去。
”刚刚张霄只是在与我商议事情,与他无关。”
“那待会儿......”
“继续前进,等到了西秦都城再说。”
“阁主,这边小路容易出现匪徒,从小道绕开幽云十六州的主要片区真的没问题吗?”卫尧在前面驾着马车,商队一路在狭窄的小路上行驶。
“虽然是小道,但是实际绕开了山地,等我们到了西秦后那群朝廷里的人才会到,至于匪徒,”文若坐在车里,笑着调侃道,“我一个贩卖机巧的商人有什么可抢的,那群人倒是要小心机巧忽然活了出来,打他两棍子还差不多。更何况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偶尔犯险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那倒也是。”卫尧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笃定地点了点头。
“您待会儿真的要去一趟行宫吗,景王的情况照那个张霄来说应该早已不在宫中,那边很可能已经没人了。”
“当然要去,犯人犯了案怎么可能没有迹象,这行宫虽然已经荒废,而且现在在西秦地盘上,但是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以我对景王的判断,他无故不可能冒着抗旨的风险走出那四方之地的。而且也没有人会贸然去一座已近乎荒废的行宫,失踪绝非偶然。”
与此同时,在兆麟的皇宫内,
皇宫内一片肃杀静谧,大殿正前方,须髯斑白的皇帝坐在高位,眼神漠然,而下方的大臣齐齐匍匐在地,静若落针而不可闻。
“陛下,此次大胤西部遭遇几十年难遇的大旱,秋季的收成说得上雪上加霜啊。”
“朕已知晓,所以要往西部拨款以助灾是吗,陈卿。”
“陛下英明。”身穿红衣的老官用颤抖的声音回应着,激动得要落泪。
“知道了,拨款事宜由户部主责,”在老皇帝又一次沉默后,又补充了一句,“由庄王监督。”
“儿臣遵旨,当不负重托。”站在前面的面若冠玉的男人微笑着起身。
“众卿可还有事相奏?”
“陛下......”
“无事退朝。”随后在老太监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走到后殿去了,那个在后排的青衫的官员刚举着象笏的大臣,还想再说什么,被刚刚禀奏的老官狠狠剜了一眼。
刚一出门,那个老官愁容满面的申请立马被一副笑脸所替代,庄王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多亏了陛下,这笔拨款能被......”
“嘘,树大招风,陈大人,这是我应有之意,至于后面的事......”
“这我懂,我懂,”姓陈的官员谄媚道,“肯定少不了大人的分,毕竟东西的分量不小,少了那群戴黑头巾的也少不了您的。”
庄王颔首,随后恢复了以往的端庄姿态,连离开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而有劲。
后殿内,老皇帝解下冠冕,换了身常服嘴里不断地和身边的太监抱怨着,“现在的这批官员,说话冗长且不善察言观色,朕颇为失望啊,倒不如学学那陈勤恪,说话直爽,有事就问有话直讲,什么弯弯绕绕的。”
身旁七八个下人齐齐低着头,捧着皇帝的衣服,繁重的服装遮盖了下人的脸,看不清神色。
“那是,陛下,毕竟当年齐王纳谏,能面刺过错者为上赏,陛下有齐王之姿,而众臣也应当有像陈大人那样的能力。”
“是啊,是啊。”皇帝被哄开心了,指着身边的老太监,“你呀你,就知道安慰人。走吧秋季里当属淑妃宫中的桂花开的正盛,去明光宫吧。”
“起驾——”
章台宫中,戴着金丝嵌玉发冠,穿着宝石绿色华服的美人端坐在亭中,手执黑子,面前是胶着的棋局,她不仅不慢,眼神扫过,随后边角处落一子。
“跟你说了,端元,做事要从细处来,比如你每次一有急事和我汇报,总是急匆匆地走进来,这要是敌人,可是要看出破绽的。”
“母妃说得对,是儿臣的错。”赵端元连忙向裴淑妃跪下。
“不必,不必,端元,你已经是大人了,怎么总还是小孩子的习惯呢。”裴淑妃光滑而冰凉的手轻抚赵端元的头,像一条蛇一样滑过。
“儿臣知错,望母妃原谅。”直到头顶的手离开才站起身。
“你说那个陈勤恪?那人早就是庄王手底下的旗子了,况且人家是户部尚书,就算是他负责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
“我知道你不甘,那你想怎么做?告上去,说陈勤恪贪污,还是举报自己的手足,和你说了这件事上从明面上大局已定,况且你如今风头盛,朝廷的官员已经不少为你说话了,帝王之术向来注重制衡,总不能事事让你去做,不然陛下就要疏远你了。”
“母妃刚刚说的明面上,意思是?”
“天机不可说。”裴淑妃摇了摇手指,狐狸一般的双眼微眯。
“对了,上面那个女人?”赵端元没忍住问了出来——他知道母妃一直在暗中对那个人的身边动手脚。
“强弩之末而已,不足畏惧,你真的指望那个思念自己儿子的病秧子在高位上呆多久?”裴淑妃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自从十年前那个女人失宠起,就没把她当回事。
牡丹花早已开败,也该到其他花争一争的时节了。
与此同时,在昭晔宫内,殿内的女人正在用绢帕擦拭着手中的弓箭,弓箭很重,需要身旁的宫女替她扶着举起来。
“鸢萝,不必替我扶着,只是一张弓而已。”
“可是娘娘,强弓有力,不仅要有人去拉,还要有人保养。”
“弓过强而无人问,堆满尘土,何来拉弓者?保养亦是多余。”
“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弓常有而能拉开弓者不常有。拉弓者总要养精蓄锐,才能百步穿杨,致胜千里。”
“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什么拉不拉弓的,身为皇后,本应恪守女德,本来留下这些刀枪就是不对。”坐在正位的女人苦笑着,将手中的弓箭藏在座椅后。
门前正站着穿着月白色服饰的丫鬟——一看就知道是裴漱月的下人。
“皇后娘娘,淑妃教我来为您送汤药了。”
“替我谢过她。”女人没有犹豫扶着碗掩着绢帕仰头喝了下去。
那名白衣丫鬟端着盘子离去,直到那人远去,女人取下掩着的帕子,将口中含着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
“这招似乎骗不了淑妃太久,她总会发现破绽的。”
“只是没想到她胆子真大,这么早就想坐坐我的位子了。”
“皇后娘娘,能告诉陛下吗?”
“药说是她的,实际也只是给了副药方,太医查不出来,那个人心细,动的手脚隐蔽,没个理由,根本抓不住她的破绽,还指望上面那个人吗?”刺眼的阳光打在女人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脸完全露出来。
“鸢萝,我总是觉得再等等吧,等过下个春天,我知道那个人无情,不会放端明回来,可是我告诉自己改活着,你说,我是不是像个失去了灵魂的怨妇?”
“怎么会呢?”
“对啊,怎该到如此呢?那还是,继续等吧,行至天光将燃,日落将起,等了这么多年,又何急在这一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