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十五好剑术 >  43。 雨有新旧分。

“阿秋,阿秋!”

李白连打了几个喷嚏。

隔天,又下起了场雨来。似前些日囤积的旧雨,滴滴厚实,乘着零散断续的凉风,碾落秋泥。

但这场雨来得恰好,风少合迟,雨细而密,既消去了余暑的烦闷躁气,也带走了人们心底埋藏最深的暴戾。

今年的雨惯比去年的多,西湖一汪汪仍不见涨水。

李白喜欢雨,相比砸烂芭蕉的狂风骤雨他更偏爱那绵绵细雨,下得疏,千丝万根如牛毛,润物细无声呐。

可他却不识**,农稼人能看云识天气,顽云下得急,涌烟细雨密,城堡炮车雷阵雨。

那种底部平坦,云顶隆起也像砧板样的云是得千万小心的,还有若遇见云中显黑或者显红,定要拔腿快跑,那是会砸那脑袋生包的冰雹!倘若是遇见鱼鳞斑,晒的稻谷不用翻,是整日晴好的大太阳。

相传有位能人,能凭借自身喜好,任意降雨,还能控制雨的大小、轻急缓重,哪里旱得地裂皮,他便骑着个小毛驴嘚嘚嘚的过去了,随手揪来一撮云,比那龙王庙里供奉的香火泥像还要好使,硬生生得了个“活龙王”之称。

上旬接连着火炉烤,是否那几日祈祷碎碎念叨着久了,老天爷生怜便拨指遂了他的愿,让李白也学了那能人一丝调云遣雨的本事。噼里啪啦,像一节一节豆荚炸裂的声音,又像一颗一颗落在棋枰间的棋子,因落而无悔,所以纵落时便甚敞亮些。

李白今日换了身宽薄的单衫,这样腋下后颈到不容易滋汗了,昨日那套蓝鲤袖的衣裳,没怎么动都如同淋了场雨。本来乔府的管家那个徐姓富态翁差丫鬟小玉给他送来了丝绸衣服,却也嫌热了。

眼下客居人家,有些能受,有些却不能收。

居偏院,姿态也尽慵懒。本来那管家是打算让小玉替他冠衣理鬓的,只是他觉得那小丫头片子晚间陪他忙前忙后了那么久早上准是丧丧着脸,只好婉拒没承其意。

伸了个懒腰,坐小凳上揉了揉惺忪的眼。

铜镜里,因睡浅梦还未醒,一头乌发翘得翘瘪得瘪,披散开来又如小孩儿垂髫,脸色也是憔悴十分,提不起干劲,又嫌那头发碍事,于是只稍略捆了几圈,用一根木头簪子固定住了,模样尚可。

吴地人本是天明前不吃食的,直至日出后隅中前的时间食正餐,但又怕李白肚子挨饿,好心肠的管家富态翁便吩咐同样还在参瞌睡的小丫鬟交代厨房炊了火,端了早食来。瓷器里盛的一碗小白粥,托盘上还热了两个直冒气的玉米。

喝粥时,李白分了与小玉个玉米,俩人肩碰肩地挨在一起坐在不高的门槛上,吃玉米赏雨,空濛迷离,惬意非凡呀。也不知是否因那玉米袖珍小巧,口感是格外香甜,真真切切的唇齿留香。

只是李白有些没想通,为何那瓷碗里的粥,饱满的米粒配上淡淡的汤水会如此顺心律气,胃里怪暖洋洋的。比浮一微酒要舒服许多。

敲了敲脑袋,闲的太慌欸!

七月蟋蟀在田野,八月蹦跳来我檐。

期间蹦来一只披雨衣的秋虫蟋蟀,这家伙到不怯人,小玉与之对视良久,还敢跳来耍闹,小丫头要去捉它,它又故作怕样蹦了远,如此来回数遍,似在调戏。气着小玉缊红脸颊,扬言道,瞧你这般机灵活力,定要将你用竹筒捉去卖给赌房里的斗蟋人!

李白拍腿哈哈大笑。笑着擦了擦眼角系的泪。

食罢后,问及扁鹊老儿,小玉一边鼓着腮帮子啃玉米一边支支吾吾地说,还未鸡鸣时他便匆匆忙忙沿小门出去了,要走也不和他说一声,太不仗义。

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到也没生气,只是有些担心那个上了年纪的迷糊家伙。过了许,小玉将食器收拾好打算回去了,说是要给公子端果子来吃,李白既又剩他一人。

托腮望向雨幕里,风雨潇潇,鸡鸣胶胶。眼睛看着,思绪却飘向了别处。自他来到脚下这片宽阔广袤的地界,春风不知绿了多少江南岸,令野草蔓蔓,来又去,过了好多好多年,记不清了。唯一记住的却还是当年放傲狂狷初入长安城门时的意气风发,满怀憧憬,单枪匹马,背上挑一把师傅给削的木头长剑,入城门时还被盘查勘验的老吏诬定了凶器罪名苦兮兮地敲了几两纹银的竹杠甫才放行,那是他离开师傅,第一次懂得心中不平却无处说理的困难,只还好腰间系的那个装酒葫芦不值钱,一文钱都不到,甚还记得买那葫芦的原因,摊贩老妪凄凉的模样委实可怜,而他李白到底是个心肠软的人。

往后因才华扬名了此间神都,即使那老吏吓得整日如头悬梁锥刺股双股战战深居简出,也没曾想过将其挖出来教训一顿。只是已经不再害怕那些强权官吏,生死不过眼睛眨一眨,刀架脖子走一走,他李太白才不要活得窝囊,委屈巴巴一厢情愿的希望人家能理解他,他要大大方方地出门去,要仰天大笑的出门去,去走这炎凉世道。

朋友们都在笑称,太白肚子里要是能记仇就好了。凡世便可太平多少时节,太白是个不会把仇往肚里咽的人,有怨生登时就发了,几乎不留夜。

唉,愁啊愁。李白很郁闷,不是他不记仇,也不是不想去找那老吏的麻烦,只是听说,他用那纹银给自家闺女打了支簪,这可如何去要,莫不是唤那姑娘将簪还来?

走马观花岁岁年,人间各事具入眼。

见得多王朝动土更替时底层小人物的生死永别、离合悲欢,见过人声最鼎沸时的烟火,也触过距离最近最阴暗潮湿的黑夜,那添在空中的繁星像一颗颗注视他的眼睛,见一次情绪就堆积在心底舒不出,现在自己,如太阿宝剑拙了锋藏于匣,内敛了气质,好像...没有当年那般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语笑轻狂、放浪形骸了呀。然而他活得越老,如今却愈发执拗?愈发要管管这世间看得见看不见的善恶好坏不平事!

“咦。”

舍南飞来一只翎羽嫩黄的小雀,躲在那棵盛满金黄的老槐树上,撑起翅膀,喙啄了两下脚挂的枝杈,瞪着两颗豆大的眼睛,歪头盯向李白。旁边似还有些透明样的小家伙,而这群小家伙们则盯着这只比他们大上许多的小黄雀,似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小雀儿“唧”了一声,竟都敛声屏气,不做声了。

院落岑寂,拂晓时分整个景色微蒙凉静,无论是远的还是近的。

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多,一洼两洼;箨鞘叶儿尖的竹子也越来越绿,三竿两竿。小雨顺着廊檐流下来,终又汇合在了一起。李白想伸手去捧一掌水,那黄羽儿轻轻鸣嘶,竟展着翅膀吓走了。

李白暗笑,用接来的水靧面,他刚想说这黄雀可爱呢,原来也是个胆小的家伙呀。

到不能说这雀儿胆小,只怪来人是洪荒猛兽。

头生双角,眉眼妩媚。穿一身蹙金衮服,手里夹一杆镶翠的玉烟嘴。

李白挑眉,这女子气质脱俗,好生俊俏!

那女子瞧见李白炙热的目光,回之一白眼。朱唇轻启,吐出一小口香甜的雾,缭绕过李白松扎的髻去。

李白面色有些微微红,突奇地失神想到了别处,如这般威仪逮逮雍雅贵气的女子,顶上应该簪花。绾一朵柔白的百合,历遍人间山河,秀及芳华却羞颜。

女子开门见山,颇有些强势地说:“可曾见秦缓?”

李白怔了良久,秦缓?名字好熟悉,愣了须臾,眼睛不太舒服,撩过额间缠的发丝去,后来才想起,是扁鹊呀!

适才指了指院落西面,“听友人说,还未天蓝时,他便出门去了。”

女子蹙了下眉头,似自问也似在问李白,“会去哪?”

李白摊了摊手,长发既又落了下来,无奈地挠头:“我也想知道。他撇下我一个人走的。”

女子默然不语,剩烟雾幽腾缭绕。

看那般雍雅高贵的女子竟也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李白觉得很是奇妙,正欲措词安慰,扁鹊老儿精明的很,大不会被人拐走、走丢的如何如何,或许只是回山上采药材去了。但又觉不对,以他那般年纪,腿脚不甚灵活,兴许也去不了多远,来时下山还是他背着的,入乔府也是马车载来。又怎会如此跋山涉水地回去呢。

理不清的一头乱麻。

只见那女子毫无征兆地伸手,手中似握三尺气概,左手虚拧,似向天地讨要一物。只见细雨万千转瞬而坠,落得更急了。

李白藏在凌乱乌发后的耳朵轻摇,陡感奇怪,往后跳了数步,从地底下传来了骚动。纂头发的木簪同尔也落了去,头发到未散,只是前额长的几绺垂下来如掠影般遮住了双颊。

而后便见一人刺棱一下从地下猛得弹出,绕着女子滚了几圈,边滚边喊“疼疼疼,求大人饶命放过小的,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诸如此的话语,直至撞到游廊的圆柱上才停了下来。

揉着肿红的脑袋鞠腰一脸谄媚地冲女子道:“不知大人,龙王大人......呼唤小的有何要事?”

听见大人名号前的前缀,李白愕然扭头去看那雍贵的女子,龙...龙王?难怪,难怪头颅上生出两只角来,毫无遮掩的,原来是挥袖降甘霖的龙王!以前不觉那角突兀,现在看若全无朴实之华,实则暗藏仙气流涌呀。

女子双手笼袖,凤眸微抬,蔑了眼那伏倒在地的人,心底是倒也没生端架子的想法,只是之于那地上伏的人,是一定要体现自己的地位威严,免得此人觉得自身好相处从而磨叽办差,误了时间。

“先起来吧。”女子道。

如赦大恩。男子慌忙告谢应是,拜以秋觐之礼,得了恩准后才敢揽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大汗。今日下雨,本该凉意透胸,满腔舒意,怎为何这汗意却止不住的落呢?

都说山高皇帝远,现如今皇帝来了自己跟前,龙威之下,一切不该有的想法都匿了起来,甚还怕显出来一丝不该有的情绪惹怒那皇帝一手去了自己脑袋,地曹见那早死的糟糠罢。所以,一切极尽怯喏。

虽低眉垂着首,李白不清那男子心思,但这才看见那男子的模样。先前此人躬腰时没发觉,现在站定才发现其是个罗锅背的驼子。李白捡起簪子,用嘴抿住,一手握发另一手缠好,还抽出空来另去看那男子,头额圆浅,中停窄小,颧骨软灭无正气之风,稍稍有点富贵运气的意思,当官是不成的,火候不旺,面呈倒三角,仪表油腻,一双小小的豆绿眼,两撇鼠尾须。从面相看,属实有点不太像好人的意思。

都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因果三世,宿业定根。老和尚偶然念叨的一句话,同被李白无意听来。

本是随口的话,如何如何却始终忘不掉。耿耿迭胸,像是一摇铜铃,时时刻刻铃响在李白的脑海。李白想不通,活了这么久也想不通,无法释然。倘若命真由己造,为何还要从头看从初始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看前世、前前世埋的因,看过往有无生孽、生虐,老天爷是在耍人玩吗?

李白不信这套说辞,他觉得好人坏人看脸是看不出的,心也是不成的,人心隔肚皮,得看那人细微处无意间露出的动作举止,那才是最真实的表达。

李白又出神了,毕竟他已不是十五六七的翩翩少年郎心里头只装着江山和姑娘,对着信念理想,勇往直前、当仁不让!人一但过了生命中的某个年纪便总爱多想从前,直至听见那女子问至有无见到一个粗布褐衣的老人时,赶忙竖起耳朵来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面相不大好看的男子。

原来是为这事呀。那男子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先秉一句回龙王道后,继忙谦恭着说:“见着了见着了!下官白日掌管巡游此户里,见其出了门朝日升的地方走了。慌慌张张的,似是去见什么人?”

“去见人?”女子蛾眉不展,颇为惊诧。心中犯起了嘀咕,除了本女王,老东西还会去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