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十五好剑术 >  41。 桃花庵的怪物仙人。

庭院深深深几许,蕊弄秋千,红枝桃花雨。冷面风拨铃儿响,盈羽绕墙,屏织摇锦棠。

碧苔新可争湖色,凉罢春光,天黑难见得。懒倚廊、醺眼望,呢喃今月长。

——《桃花庵·庭院深深深几许》

都说长安城外有座小庙庵,名叫桃花庵。桃花庵前用竹苇荆条围了院,院里四季桃红竹绿。谁都听说过,谁都也找不到,谁都在传那桃花庵里不住着女尼姑,却住了个白头发的怪物谪仙人。

而这位怪物仙人呢,平生最爱两件事。其一,枕在篱下设的竹塌上用铜器酒爵饮酒听庭内逐鹿敲石铿,竹水叮咚。其二,每日执着天青釉菊瓣纹的细颈花浇瓶给一朵小白花浇水。

在庭院的花团锦簇中,那抹白象秋日里寅正天杳冥冥间露水的澄透,裹罩方圆的呼吸,于复杂世间之最简,然而短暂,故名,“秋露裛”。花语同花却截然相反,象征永恒的爱。很适合那些会于桑间濮上之所的男子赠予女子做定情信物。

只不过这种花“天下独步,无与为偶”,传说食此花一瓣便有驻颜排垢、“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可无数人寻找,皆未果而反,原来是这朵罕有的花儿被栽在了这桃花庵里。

关于此花的名称,还有另一种说法。“秋露裛”的花瓣若蝉,白如竹荪。萼片含彩,内尝著雨,时掀欲飞。见者皆心怆然而悲鸣,宛若蝉临秋之啼音。

然而然而,仙人家里的这株,外表寻常没那么华丽,还总蔫不拉几毫无与百花争芳斗艳的志气。

今日本来太阳暖煦,但那个仙人好像厌烦了日日茠鉏稼穑之事,于是施了个法,遣来铅云遮蔽太阳,下起了雨来。不比那孟陬冻雨,晚春的微凉总是恰到好处,啼莺声声翠,榆荚飞何似?既优既渥,既沾既足。各处总一片青苹生机。仙人想着好像是要那亲手细心打理的几亩菜畦喝个饱儿,免得矮了绿油油的身段,就连那朵总是萎靡不振的小白花也似乎精神了起来。

而淅沥沥的声音,自家那只整日都趴在软绵枕障上困眠乏累的小白毛的短腿儿狗子一听见,舔巴下嘴、呜咽几声,垂死病中惊梦醒,便立刻扬起圆圆的耳朵,总爱唤个不停,吠来绕去,追赶自己的尾巴。有时又会安安静静地蹲在廊顶下睢盱天空,听檐声不断,任雨滴滴落在鼻尖,仿佛在嗅那雨润泥滑而冒尖清芽的清幽,仙人每每看至,总俯拾笑它傻,万物苏来一犁雨,苏醒来的好像不止花草树木,还有这只小白狗子呢。

小白犬正观雨时,丝缕白烟携团红曙降落其旁。

是那位怪物仙人呐。

一袭白衣,坐临烟雨,轩轩然若霞举,风姿都美。

放下手中熏红筠笼,盘膝而坐,手甫翻袖,便亮出碗盏茶来,紫砂夔纹。

白衣仙人提茶盖、抿茶时,那碗水自其面前悬瀑出丈几高的蒙眬雾画来,画幕上是深岫岩溪,伴着清悦的铃响,仿佛那仙人饮的不是茶,是洞天暗川。

狗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匐低脑袋讨好似的蹭着白衣仙人的膝脚,仰脸希冀。

仙人慵懒地乜了它一眼,笑着掐它后颈间的密毛,一摘手,从画幕里抽出团滚动的水来,“张嘴”,狗子连忙照做,圆耳后垂,露出共四颗如刀子般锋利的獠牙和软长的舌头来,水未至时,便迫不及待地仰颈卷舌一囫囵吞尽,霎时白毛如鸿羽,仙气缥缈,尔后似意犹未尽,又耍赖似向前侧拱翻了个身,卧在仙人的膝中,憨态可掬地袒出肚皮来。

仙人大笑,掴它一掌,“滚蛋,日须一口说好了的。”

“呜嗷。”

仙人不理这条撒娇的小狗,品茶赏雨。

“多好的季节呀,总是不停雨。”

像极了阁中姑娘埋没胭脂盒的眼泪,也象那江湖少侠刀匣子中说不出的寂寞。

更像戏曲里披如桑葚乌紫扎旗大靠的戍边将军被诏回庙堂,赐酒鸩死。

多少恩仇烟雨中,不甘,悲泣,埋葬了鬓角斑皤。

炉中火与檐外雨。

因不相容,才生对立,总而干戈不断。

“汪,汪!”

狗子原地转了几圈,急躁地冲庭院吠道。

白衣仙人垂着睫毛,继饮一口茶水,茶碗磕在盛碗的瓷碟上,挠了挠狗子的脑袋,轻言而笑:“来客了。”

从篱笆外,远远走来五人。皆托身白刃,罩一件黑衣。额绑绛色长帛带,飘如沉絮,乱梅红渴缀胸间,衣袂皎皎雾。

未披箬戴笠,任了那雨打衣。

然而奇怪的是,那雨片刻不沾身,透过那五人身形惴惴落下,仿佛人身是虚的,空的,不染烟凡。

更怪的是,那五人无论是步调走姿还是外观模样皆如出一辙,刻出来的一个模子。

仙人凝注,展眉侧倒,手掖着袖子撑颈躺在梨木铺就的廊上,辨析杪忽,看那来头,莞尔一笑:“分化五身,梅山雾鬼?良久未蒙面,此番找本君来讨酒水吃的?”

说完随即摇了摇手,花瓣倾纷、越落越多,逐鹿敲得更响了。

五人皆从身后抽出刀来,右手执刀把,白刃拖地,切水流蜿蜒。

“汪汪!”

圆耳可爱的小白毛狗子摇了摇尾巴。

仙人温和地问,摸了摸它的脑袋:“你要去?”

“汪。”答案明了。

“那便去这一遭。”

白衣仙人云淡风轻地说,渐而从袖里抽出手来,便见小白犬左后肢间微光一闪,亮了这霾阴天气。

只瞧那狗子似解开了束缚的枷锁,整个样子截然不同,神色雀跃、精神抖擞。似有用不完的活力。

“汪!”回头唤了仙人一声。

“去吧。”仙人阖眼,唇声温和。

狗子跃出廊,便有气旋卷雨起,听蛙聒一席。

着地桃花震散于庭院,五人狼狈颠蹶数步。其后,皆拖刀倾身奔疾了起来。

庞大的影子盖住了小院,如同那天空中缱绻的乌云。

仙人未睁眼,像参起了瞌睡。

那只狗,其实是当年世间的北方一兽,其貌:玉蟾冰鳞、麋身鹿角、牛尾龙首,“仁兽”白麟。

作恶时,碰巧被远游的仙人遇见——欺负一只其身若翡翠兰苕的四蹄马驹。

又碰巧,仙人一人远行也寂寞,这只苦逼的狗子就被仙人收为了贴身灵宠。

日子过得久了,这只当年雄叱北方的走兽之王瑞兽白麟,似乎习惯了卖萌,当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子......

“嗷呜”

仙人噗嗤一笑,“打不过?”抚了抚小白狗的后颈毛。

只瞧那小白狗儿故意露出腿子上受的皮肉小伤,舔舐几番,喵了眼笑吟吟的仙人,又赌气扭过头去,眼睛里泪珠子似打转,泫然欲泣的模样。

仙人瘪嘴,心底却想着,分明是你自己要去,又要逞强,又打不过别人,害!呼了口气暖去其一身雨水,手掌上又显一道如甘霖霡霂般的莹莹绿光,小白狗子顿时舒服得颠了颠毛。

锵!

耳畔空阶雨磬,一叶一声,仙人抬眸瞧了一眼又收回来,不理那跪在庭下流血不止的外来人。

转而俯身对酥如轻语道:“人已经很让你来,从来刀背对你,何来哉委屈?阿如你再瞧瞧,你伤其何重?”

名为酥如,小名阿如的小白毛狗子自知理亏无言,那梅山来客确实让了它几招,但心中还是愠郁,汪了一声便背对仙人去。

仙人笑着摇了摇头,坐起身,端碗匀茶,继而看向那外来人,淡淡地问:“郎君来此,所欲为何?”

那跪地之人听席,这才敢动身,眼中坚毅、抬头铿锵道:“恳求仙人赐宝秋露”

裛字还未脱口,那梅山来人连忙磕头致歉,“我知此物乃青宸仙君至宝,小鬼不敢奢求过多,只求仙君慈悲施舍朵花瓣足矣,今生梅山小鬼江祢歌还有大仇未报,来生愿续仙人大恩结草衔环,为仙人捧刀牵马做身前卒!”

话音落,此人便叩头不起。

随身白刃弃于一旁,细雨溟濛,一滴一滴浸透他的黑衣,鲜血随雨而著。

面对仙君中赫赫有名的桃花庵青宸,他已再无法施展任何神通,心中的骄傲自尊仿佛也染上了烟尘。

汪!

小白狗儿听罢后,咬拽着仙人的衣角。

白衣仙人左手按住了它的脑袋,右手放下茶碗,颇起了兴趣,反问道:“你可知,本君栽这秋露裛乃一花同体?”

“祢歌未闻此秘,若事先有所知,到也敢为之!”

江祢歌咬牙道,他脸色苍白,纵使狠狠攥紧了拳头,身体还是不自主发了慌的颤栗起来,来此地前也曾遭遇一战,实力不及对方,灵魂都快被那人打散,饶是如此,仍是咬牙嘴硬。不为何,只是不想输人又输阵,更不想的是......输掉那姑娘心底人唯一留存的影子。

丈夫行于世,自当横行桀骜!

当然,此番若是不成,那便黄泉彼岸在见吧。他边系好额间帛带,心中边已打算好请求失败后的强制手段。

酥如听到此般嚣张的话,气得脑袋发晕火冒三丈,正扬起小蹄子要教训教训这梅山臭小鬼时,仙人把它拽了回来,箍进怀里。

拇指屈拢,那朵芳名美誉、绝艳世间的蔫蔫小白花便落入掌中。

江祢歌初看觉得凡凡无奇,再看只觉惊艳,此花还盛着雨滴,叶新如芽抽,但光光是瞧着,便给人一种安宁平和只觉有此花在手,百病无忧的心境。

江祢歌登时就要去抢,却只是方方起身就被白衣仙人拂袖掀飞。

白衣仙人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在乎他的莽撞无理,端倪了会掌间花,缓缓开口:“得此花,所欲为何?”

江祢歌道:“救人!”又赶忙爬起,抱拳跪地补充一句,“救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还请仙君割爱,江祢歌一介布衣无以为报,倘若有说最重要的便是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恨大仇未报命非己身如今还给不得仙君,若是仙君不嫌弃,祢歌救罢人清理琐事后便替仙君照理庭芳看护院门。自当愿为马鞍,助君骋山!若是今生不来,来生定会来续!”

从他眉间缓缓亮生出三朵梅花烙印,周身雾气渐浓,一缕青光从他的肉身脱离而出逐渐扩散凝实化出丈六高的法身来。那具青光法身额间一点一点剥离出三朵梅花印,登时那具法身如蛛网龟裂,待那法身弥散,江祢歌已如风中残烛般发白如雪,强忍着咽下要喷出的精血。

风嚎嚎,有雨素素,那三朵梅花已落地生根扎在土里,极快便破土出芽了。小白狗酥如剔透如葡青的眼里因泪生泪,分明看出那梅山人两颊泪滴千千万万行。

嗷呜,它心软了。

白衣仙人闻音,低头轻柔地给酥如拾掇毛发,叹了口气似有不舍地说:“你拿去罢!”

江祢歌先是一愣,而后擦擦眼,又把手在衣上反复揩揩,最后接过了那朵被白衣仙人用法力保护迎来的小花。

江祢歌从兜内掏出个玉匣子,将花小心放入,连花带匣藏入衣内。

起身正欲再拜,仙人撇撇嘴伸手制止了。顺便帮其抚平伤势,后者则又是一顿感激。

“许君来世潇洒,今世缘宜今世解。若一切事了,你去保护此人别来烦我。”

江祢歌接过投来的画轴,那画轴上有股檀木的香气,铺展开雨不敢留未沾染半点,是一个清隽如玉、手持长剑的男子画像,只是那男子眼睛好生漂亮!如霞光云氤,诱人心魂。

江祢歌将画卷好收下后,白衣仙人便摆摆手赶其走了。

看了眼那朵刚冒尖的小芽,耕雨润芽青,怎么看便是怎么碍眼。

白衣仙人放下小狗,负手望雨心情乱,嘟嘟囔囔:“害,厌气!不赏了!”

一挥手,云日气清,天便晴了。

小狗酥如在一旁笑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