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晨霜把高粱坪染成了白花花一片。赵铁柱踩着薄霜往棚子走,手里攥着块刚打磨好的梨木牌,上面“高粱坪酒坊”五个字是李木匠连夜刻的,笔画里还嵌着点木屑,像沾了层金粉。
“赵叔,俺来挂!”狗蛋扛着木梯跑过来,梯脚在霜地上打滑,差点摔了。他把木梯架在棚柱旁,周丫赶紧扶住梯腿,霜花沾在她的布鞋上,很快化成了水。
李木匠提着桶桐油,用棉布蘸着往木牌上擦。“这油得擦三遍,”他边擦边说,“第一遍渗进去,第二遍亮起来,第三遍能防蛀,跟老辈人给犁耙上油一个理。”油光漫过字迹,“酒”字的最后一横忽然映出个小亮点,像藏着颗星星。
陈家媳妇抱着捆红绸子,巧儿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根铜钉——是从老酒窖里捡的,锈迹斑斑,钉帽上还刻着个“李”字。“张大爷说,挂木牌得用老钉,能镇住邪气,”陈家媳妇把铜钉递给赵铁柱,“这钉怕是当年李铁匠打的,跟犁耙上的铜环一个料。”
木牌挂上棚柱时,太阳刚爬过西山头,霜开始化了,顺着棚顶的茅草往下滴,“滴答滴答”打在新木牌上,像在给字描边。狗蛋晃了晃木牌,纹丝不动,他拍着胸脯笑:“俺钉的,保准刮台风都刮不掉!”
周丫蹲在地上看铜钉的钉眼,忽然发现土里埋着个铁家伙,半截露在外面,生着层褐锈。“这是啥?”她用手刨开土,拽出来一看,是把小铁锤,锤头扁扁的,锤柄早就烂没了,锤头侧面刻着朵梅花。
“是李铁匠的锤!”李木匠一眼认出来,“俺爹说过,他爹打小物件就用这锤,梅花是咱家的记号。你看这锤头,磨得比铜板还薄,打铜钉最趁手。”他用拇指蹭了蹭锤面,锈屑簌簌往下掉。
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看见铁锤,忽然叹了口气。“当年李铁匠的铺子就在渠边,”他指着高粱坪东边,“铺子门口挂着个铁砧,敲起来‘叮当’响,半里地外都能听见。打这铜钉那天,正好是你太爷爷嫁闺女,他特意在钉帽上刻了‘李’字,说算随份礼。”
狗蛋举着铁锤往木梯上敲,“当啷”一声,震得他手麻。“这锤还能用!”他把铁锤往腰间一别,“以后修酒坊的活儿,就归俺了!”
周丫在铁锤的裂缝里发现卷油纸,展开一看,是张铁匠铺的账单,用毛笔写着:“光绪廿五年 打铜钉三十枚 换高粱五斗”“民国三年 修酒坊铁门 欠酒一坛”。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这账还没还呢!”周丫指着“欠酒一坛”四个字笑,“李木匠,你得替你爷爷还!”
李木匠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是用银酒壶改的,壶盖配了个木塞。“早备着呢,”他往壶里倒了点新酒,“这坛酒存着,等酒厂出了第一批酒,先给祠堂供上,算咱家还的。”
施工队的小伙子们扛着工具去修酒窖,路过棚子,看见新木牌都喊:“这牌亮堂!比镇上酒厂的招牌好看!”领头的王师傅摸了摸木牌,“这木料扎实,怕是能传三代。”
酒窖的清淤快干完了,窖底的烂泥里露出道铁门,锈得跟窖壁成了一体,门环上缠着圈铁链,锁是把黄铜锁,锁孔都快锈死了。“这门怕是封了几十年,”赵铁柱用铁棍撬了撬,铁门纹丝不动,“得找钥匙。”
狗蛋忽然想起啥,往祠堂跑,很快捧着个木盒回来,里面装着那把从醉蟹坛里找到的铜钥匙。“试试这个!”他把钥匙往锁孔里插,根本插不进去,锈太多了。
李木匠往锁孔里倒了点桐油,又用细铁丝通了通,钥匙终于插进去了。他屏住气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铁链“哗啦”落地,带着股陈腐的霉味,惊得窖里的蝙蝠扑棱棱飞了出去。
铁门后是个小隔间,堆着些破麻袋,里面装着的高粱早就成了灰,却还带着点酒香。周丫在麻袋堆里翻出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本铁匠铺的账册,比刚才发现的账单详细多了,记着打了多少铜钉、铁环、酒提,换了多少粮食酒水。
“你看这页,”陈家媳妇指着其中一行,“‘给陈家打银酒壶 用去纹银三钱 抵酒两坛’,跟咱那银壶对上了!”账册边上还画着个小图,是银酒壶的样子,壶嘴缺了个角,跟现在的一模一样。
狗蛋在隔间的墙角发现个陶瓮,瓮口用布盖着,掀开一看,里面装着些铁零件——有酒坊铁门的门轴,有石碾盘的铁圈,还有几个铜酒提的提梁,都用油布包着,一点没锈。“是李铁匠备的备件!”他举着个提梁笑,“跟新的一样!”
李木匠拿起门轴比划:“正好能修这铁门,”他把铁零件往麻袋上摆,“你看,门轴配铁门,提梁配酒提,老物件都带着自己的伴儿,错不了。”
把铁零件搬上地面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众人坐在棚下歇脚,周丫把两本账册摊在石板上比对,发现铁匠铺的账和老酒坊的账能对得上,哪年打了多少钉,换了多少酒,一笔都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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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现在记工分,”赵铁柱笑着说,“老辈人也有老辈人的账本,一点不含糊。”他往每个人的碗里倒了点新酒,酒液在碗里晃,映着新木牌的影子,像把字泡在了酒里。
狗蛋用那把小铁锤敲了个铜环,套在木牌的挂绳上,一晃就“叮当”响。“这样风吹着,老远就知道酒坊开了,”他说,“比供销社的铃铛还灵。”
陈家媳妇把两本账册放进个木匣,摆在棚下的石桌上,旁边放着小铁锤和铜钉。“等酒厂开工,就把这匣供在祠堂,”她说,“让来打酒的人都知道,这酒里藏着多少人的力气。”
张大爷喝着酒,忽然指着远处的渠水。“你看那水,”他说,“流过新渠,也流过老渠的遗址;这酒,用新粮,也用老方子;这木牌,挂着新字,也钉着老钉。说到底,都是一回事——日子得接着过,念想得接着留。”
李木匠往新木牌上补了最后一遍桐油,油光里的“高粱坪酒坊”五个字像活了过来,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周丫把红绸子系在木牌下,风一吹,绸子裹着酒香飘啊飘,飘过刚修的酒窖,飘过结霜的高粱坪,飘向渠对岸的菜畦。
赵铁柱摸着铜钉的钉帽,“李”字的刻痕硌着手心,像握着块发烫的烙铁。他忽然觉得,这枚老钉就像个绳结,一头拴着李铁匠的铁锤,一头拴着新酒坊的木牌,中间缠着的,是一辈辈人没说出口的话——好好干,好好活。
暮色漫上来时,棚下的油灯亮了,照着石桌上的木匣,也照着新木牌上的油光。狗蛋还在敲铜环,周丫在给巧儿讲铁匠铺的故事,李木匠则在磨那把小铁锤,锤头的梅花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像开在了眼前。
远处的渠水哗哗流着,棚里的酒香慢慢浓了,新木牌在风里轻轻晃,铜钉牢牢咬着棚柱,像在说:在呢,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