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南南后,元昭的身子愈发不济。

一整日里,都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

她昏睡又清醒,清醒又昏睡,时常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每每太医来时,魏少卿都会亲自过来,定要守在她的身边,满脸担忧。

无人不称赞他是个好丈夫,于她矢志不渝。

可元昭难得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能看出他眼底的不耐。

至于那个说是养在她膝下的女儿,从上了皇室玉碟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甘棠时而看着她欲言又止,她知道,甘棠必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想计较,可自己的身子已经支撑不起来了。

皇兄来看过她几次,可她每每见他眉宇之间的疲惫,也不好再开口。

南南离开的这些日子来,她时常梦见自己的那几个孩子。

声儿、南南、小玉、知知……

那些小小的孩子,都曾经在她的臂弯里浅浅对她笑。

可他们……都走了……

她只要梦见孩子,就会情绪激动。

几度醒来,满面泪水,呕血难止。

这于她的身子很不好,可也没有办法。

这是她唯一能再见到孩子们的方法了……

房中燃着浅淡的熏香,袅袅青烟在幽暗的光线里缭绕,如梦似幻。

厚重的帘幕垂落,将外界的天光隔绝殆尽,沉闷得连空气都变得迟滞,让人喘不过气来。

床上的人缓缓睁眼,这一次却是格外平静。

甘棠许是去熬药了,屋中并无人陪伴。

唯有烛火寂然燃烧,灯油缓缓滴落,溅在铜台上,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尤为清晰。

元昭睁着眼,静静地望着帐顶。

片刻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地落入这寂静的空间之中,

“你在吗?……”

空气静谧,又似乎一瞬间停滞住。

元昭微微侧头,看向床头的一个方向,目光专注而平和,再度问,

“你在的,对吗?”

她的眼神比之先前要清澈不少,甚至连气色都恢复了不少。

若是太医在,必然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依旧无人应答。

元昭的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缓缓道,

“我知道你在……从很早以前……”

她收回视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是……从母后去世的那一年……对吗?”

烛光都停止了跳动。

她眼底流露出难得的期盼,轻声询问,

“你……是母后吗?”

烛光微动。

看来不是。

元昭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微微偏头,眼神柔和,想要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她发现,自己能记起的事情已然不多了。

她的记忆像是被风吹散的旧纸张,断断续续,再难拼凑完整。

是谁呢?

她怔怔地望着某处,思绪混沌,却又恍若清明。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风拂过,她能感觉到那股温柔的触感,如同轻轻拂过脸颊的手掌,缓缓靠近她。

她的眼角微微湿润,唇齿间挤出一句极轻极轻的话语,

“谢谢你。”

风停在她的面前。

她的声音更轻了,像是一碰就会散去。

“谢谢你陪着我这么多年……”

那阵风缓缓地,向她靠近。

元昭想,自己大抵真的是大限将至,才会觉得这是个拥抱。

一滴滚烫的泪落了下来。

风拥住了她。

她在这个虚虚实实的怀抱里,缓缓闭上了眼。

停止了呼吸。

烛光微微一颤,继而,熄灭。

……

甘棠永远记得,公主离开的那日,风声怒号,倾盆大雨。

像是恨不得掀翻所有。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场雨不止降临在京城。

千里之外的小月城同样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那一夜,宫殿之外,雷声滚滚,暴雨倾盆,狂风席卷着整个城池,连天地都在哀鸣。

主殿之中正在批阅奏折的人胸口猛然袭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狠狠扎进心口,痛得他连气息都稳不住。

“咔——”

他手中的笔杆,在无意识的用力下,猛然折断,墨迹洒了一桌。

胸口的疼痛愈发剧烈,他几乎站不稳,眉心紧蹙,额角冷汗涔涔。

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生生剥离开去。

风骤然灌进殿内,席卷一切,卷起案上的书页,也卷走了墙上悬挂的一幅画。

那画曾被小心翼翼地悬挂在殿内最显眼的位置,帷幔低垂,四季不曾落灰。

可此刻,狂风猝然涌入,画轴瞬间被掀起,毫无预兆地脱落。

画纸在空中翻滚着,被无情的风暴撕扯,卷向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猛地伸手,想要去抓住那幅画。

可胸口的痛意陡然加剧,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口。

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一步,指尖刚触及画角,却终究没能拽住它。

那幅画,就这样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被彻底卷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似乎意味着某个人,彻底离开了他的生命。

等他缓过神来,雨已停,风已歇,夜色沉沉,寂静如死。

那幅画,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