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点,身穿橘红色环卫服的眙城环卫工老王,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赶到了国贸商城,这里有一个垃圾集中点。
他和工友的主要任务就是,赶在天完全亮之前,将这个垃圾集中点的垃圾全部清走。
“老王搭把手。”工友撅着屁股招呼老王,“这个垃圾桶有点重。”
“马上来。”
早已黑的发亮的毛巾,像是一条黑龙,盘在他的肩头,老王浑不在意,抓起就往脸上囫囵抹一把,将扫帚刚归拢的垃圾铲进车斗,这才走过来。
呼啦!
老王配合着工友,将那个倒满泔水的绿皮垃圾桶拉出来:“好啦,我能自个来,你去拉其他的。”
工友也是好心,借了老王一把力,便让老王去拉其他垃圾桶,这样便不会耽误整个清理的进度。
老王也不含糊,转身又去拉另一个垃圾桶,只是刚拉开一角,一条惨白的人腿从垃圾堆里支棱出来,上半截隐在阴影里。
妈耶!
老王惊叫一声,连连后退数步。
“怎么了?”其他工友见状,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碰到大耗子了?”
“好,好像,有个死人,在里面。”
老王哆哆嗦嗦地指着露在外面的那条腿,工友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吓了一跳。
“确,确定是,是,死,死的?”
毕竟光线不良,而且又只能看见一条腿,谁敢保证是死是活?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质感,确实是真人腿,不是服装店的道具,更不是某人的“深夜伴侣”。
“不,不知道,要,要不,过,去看看?”
老王壮着胆子提议道,但是真要让他一人去,他确实不敢。
“也,也好。”
当即有工友附和,不管怎样,他们毕竟有三四个人,心理上的畏惧总归没有一个人来的那么强烈。
几个人哆哆嗦嗦地蹭了过去,扒拉开边上的垃圾桶。嗬!那条腿的主人整个儿埋在烂菜叶塑料袋堆里,就露出个糊满污渍的脸蛋。
老王颤巍巍伸出食指,想试试鼻息。可手抖得像筛糠,指尖刚凑近就触电般缩了回来。
“死的还是活的?”身旁的工友忙问道。
“没,没探着。”老王有些不好意思。
“嗐!我来。”
另一个工友胆子不小,凑上去,伸手一探,温乎乎的气流直往指头上扑。
“喘气的。”
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么个大活人躺在垃圾堆里,也不是个事。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人敢碰这烫手山芋。
“要不,报警吧。”
“对对,报警。”
“谁报警呢?”
“老王,老王先发现的。”
众人你推我搡围成个半圆,愣是没人敢伸手。人就是这么奇怪,看热闹的永远比管闲事的多,眼珠子瞪得比灯泡亮,脚底板却像抹了胶水。
老王左看看右瞧瞧,心里直犯嘀咕:凭啥我当出头鸟?天塌下来不得大伙顶着?
“老王,报警啊。”
其他人不自觉地与老王拉开了0.5米距离。没办法,老王只好掏出闺女给他置办的小灵通,颤巍巍地拨通了幺幺零。
嘟,嘟——
铃声只不过响了第二声,就接通了,接警的姑娘似乎整宿都没睡觉,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您好,眙城公安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呃,你,你好,我们在国贸商城,这,这里发现一个,死,死人。”老王第一次报警,有些紧张,脑门上的汗珠吧嗒往下滴。
“活的!活的!”旁边的工友立马伸着脖子喊道。
“啊,啊,说错了,是活的,活的。”老王吓得立马改口,“你们来,来看一下。”
“国贸商城什么位置?”接警姑娘很有耐心。
“什么位置?”老王有些疑惑,“就国贸商城这边。”
“国贸商城川渝烧鸡公边上的垃圾集中点。”旁边有工友立马尖叫道,“笨死了,报警都不会。”
“唉,对对对,国贸商城川渝烧鸡公边上的垃圾集中点。”老王接到提醒,立马又换了另一个说法,还不由自主地拿起肩头的“黑龙”抹了把额头的汗珠。
“好的,我们马上派人过去。”
报完警,几个环卫工齐刷刷停下手里的活计,有明白人提醒,虽说不是命案现场,可这垃圾堆也得保持原样,要不警察来了取证咋办?
大伙儿围着这酸爽冲天的垃圾山唠开了,你一言我一语:躺着这位是干啥的?打哪儿来的?该不会是涝子吧?(注:涝子,眙城土话,专指精神有问题的人)
众人扯了半天,实际上也没有聊出个所以然而。大约15分钟左右,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从国贸商城东侧主干道开了过来,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国贸商城是眙城派出所的辖区,距离也就三公里左右,所以出警速度很快。
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大约四十岁的警察从副驾上下来,另一个开车的警察比较年轻,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眼神炯炯,看上去很是精明。
“谁报的警?”值班副所长方辉正了正警帽,“你们说的人呢?”
“他报的警。”当即有人指着老王,老王有些紧张地举起手,像是小学课堂里举手回答问题的小学生,只是还未等老王说话,那人又继续说道,“人在这里。”
年轻警察掏出手电,照向那人手指的方向,确实瞧见有一个人躺在垃圾堆里。
也不管垃圾堆的熏天臭气,方辉走到那人身边,蹲了下来,先是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手电一照,瞳孔反应正常。方辉有些不放心,伸手将他身上的垃圾清理了个大半,这才发现,躺着的人,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小裤衩,从外观上初步判断,年龄不大,虽然满身污迹,但是体表却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
方辉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命案,怎么都好说。
“小秦。”方辉起身招呼那名年轻警察,随后又转向其他环卫工,“帮忙搭把手,把他扶起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那人扶坐起来,却见那人脸一歪,随即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众人连忙掩鼻躲开。
待其吐完,见他身体一软,又睡回垃圾堆。
“你们帮忙把他扶过来。”方辉指挥着环卫工,又对一旁的秦枫说道,“小秦,车上有我的一件旧汗衫,还有矿泉水,给他简单清理一下,先带回所里再说。”
众人再次手忙脚乱地将那人扶到警车边上,秦枫拿着方辉的旧汗衫,和着车上几瓶喝了还剩一半的矿泉水,将那人的身上简单清理一遍后,将其塞进了警车。
“你们。”
方辉刚扭头要找环卫工问话,却发现那群橘红色身影正撅着屁股拖垃圾桶,只剩老王像根电线杆似的杵在原地。
“那行吧,正好是你报的警,跟我们去所里做个笔录。”
老王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了警车,一起去往眙城派出所。
或许是因为五菱宏光喷漆改装的警车减震不太好,或许是刚才那一阵狂吐,使得胃里倒空,反正警车还没进眙城派出所的大门,那人就醒了。
“醒啦,叫啥名?”方辉见他似乎有了点精神,便开口问道。
“我吗?”那人似乎有些吃惊,估计是自己都没想到,酒醒了之后,自己却在帽子叔叔的车上,“我,我叫唐义。”
“唐义?听你口音,本地人?”方辉继续询问。
“嗯。”
唐义的神情有些恍惚,说话间,警车开进了派出所大门,方辉也没想着在他这种状态下做问询笔录,便让秦枫带他去所里的小浴室洗刷一番,然后再来完成接下来的手续。
所里正好还有一条新毛巾和一块未开封的香皂,也便宜了唐义。
秦枫领着唐义,七绕八拐地穿过派出所的大楼,经过一条有些昏暗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小房间的门口,秦枫推开门,打开里面的吸顶灯。
“今天热水器还没人用,应该有热水,进去洗吧。”
唐义麻木地走进小浴室,秦枫将门轻轻带上,回到了值班室,就见方辉在大口大口地灌茶。
“我先给老王做笔录,你等他洗完,把他带过来。对了,宋小六的衣橱里好像还有套便服,拿给他临时应付一下。”
秦枫点点头,转身去找宋小六的便服。
哗啦啦——
任由滚热的洗澡水从头淋到脚,唐义眼神灼灼地看着地上的水汇聚到地漏,然后打着旋流进了下水道。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香皂,身上那股垃圾堆的馊味永远挥散不去,仿佛已经腌入味儿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脸,是怎么回事?”
唐义原本是一个已经将近40岁中年大叔,皮肤不说有多老,但是也是起了褶子,而且发际线不断地给他长脸。
而小浴室镜子里那个人,身材瘦削,清爽且干练的寸头,清澈的眼神,这分明是自己高中时期的模样。
马萨卡——!
唐义难以置信地使劲搓了搓这张年轻的面庞,任由其在自己手中变形,但是松开手之后,镜中依旧是那张年轻的脸。
唐义有些慌乱,嗯,非常慌乱。
突然遇到这种超出认知的恐惧事件,搁谁谁都得慌。
“洗好了没有?”浴室外传来了秦枫的声音,“快点快点,方所还等着下班去开会呢。”
“哦,好了好了。”
唐义再次套上那个尽管已经打了很多遍香皂但是依旧有些味道的小裤衩,开了门。
“方所让我找一套便服给你,但是没找到,所以,你就先将就一下。”
秦枫没找到便服不说,还把自己搞了一身臭汗,远处的闪电时不时将云层照亮,看样子,肯定又是哪个渣男在发誓。
“呃,没事,天这么热,这么穿,也凉快。”
秦枫没说什么,示意他跟自己来,唐义跟着他再次经过那条走廊,回到了值班室。
“小秦,我让你拿宋小六的便服给他的呢?”
正在给老王做笔录的方辉抬头看见唐义光溜溜地走进值班室,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显然对于秦枫的执行力有些不满。
“我...”
秦枫刚想要解释,唐义连忙摆手:“不麻烦,方所,是我让秦哥不要拿的,待会我叫人带衣服过来接我。”
方辉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秦枫赶忙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唐义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向方辉问道:“方所,我想先打电话。”
以为唐义要通知家里人,方辉点点头,秦枫连忙说道:“这个电话可以打外线。”
“谢谢。”
唐义道了一声谢,拿起电话,却又犯难了,该给谁打电话呢?
“想不起来号码?”秦枫问道。
唐义点点头,其实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心里在打鼓,穿越回十八岁这种魔幻剧情都上演了,天知道以前的号码还作不作数。
“再努力想想。”方辉头也不抬地说道,“宿醉失忆常有的事。”
唐义故作司索状,综合考量之后,最终决定,不往家里打电话。不过,自己好朋友家的电话倒是可以试试,毕竟当初两人可是从幼儿园就开始同班,一直到高三毕业。
深呼吸一口气,唐义郑重其事地将记忆中的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一直响了有近十秒,一个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才从那头传来。
“你好,哪位?”
“您好,这里是眙城派出所,请问田青元在家吗?方便让他接个电话吗?”
方辉、秦枫以及有些紧张的老王:?
虽然电话可以打外线,你也不能扯着眙城派出所的大旗啊。
电话那头的田仕诚同样一脸懵,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座机上绿莹莹的来电显示,确实是眙城的区号加妖妖灵,原本还有些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
“你好,田青元在睡觉,请问一下,他是犯了什么错误吗?”
田仕诚作为体制里的人员,对于这些事情很敏感。而唐义听闻田仕诚的话,着实有些高兴坏了。
号码没变!
人也在!
“您别紧张,他朋友遇上点小状况,想请他过来帮个忙。”
听到这话,田仕诚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我去叫田青元接电话,请稍等一会。”
电话那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半晌,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你,你好,我,我是田青元。”
“青元,是我,唐义,我现在在眙城派出所,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赶紧拿一套你的衣服还有鞋子来接我。嗯,别忘了,帮我带一包磨砂。”
唐义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完,不禁大松一口气,田青元还认识他,更是一个好消息。
“啊?哦。”
挂了电话,田青元二话不说,赶忙跑回自己的房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眙城中学的校服比较适合唐义的气质,便将他退役的那套校服从衣柜里翻出来,折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印着邮政储蓄银行字样的红袋子,穿好自己的衣服,赶忙下了楼。
“谁进了派出所,找你帮忙?”
田仕诚有些不放心,提前到楼下等着田青元。
“是,是唐义,让我去接他。”
田青元攥紧了手中的袋子,对于父亲,他心里有着天然的畏惧。因为从幼儿园时期起,田仕诚对田青元的要求就非常严格,特别是学习上,考不到班级前三名,回到家都是一顿肉板子。
尽管幼儿园也没有什么考试,更没有什么排名。
田青元心里也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每次反抗,都会遭到组合双打,最终他放弃了,成为一个听话的乖宝宝,但是他骨子里还是存在着极强的反抗精神。
“唐义?”田仕诚知道他是自己儿子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打车去,反正也不远。”
田青元脑门直冒冷汗,因为他要帮唐义买烟,要是让他老子看见了,肯定免不了一顿数落。另外,如果唐义真的犯了什么事,自己的老子肯定会让自己和唐义断绝来往。
田仕诚压根没给反驳机会,打开了大门径直走了出去,不一会,院外的起亚千里马就“突突”地喘起了粗气。
在07年的眙城,私家车还算是稀罕物。只是,当时的眙城出租车也是起亚千里马,这黑色千里马混在满大街蓝色的出租车堆里,活像灰鸽子掉进鹦鹉笼,每回坐进去,田青元都觉得自己脑门上顶着“出租”俩字。
青元知道自己又不能逃脱“魔掌”,只能拿着邮政储蓄的红袋子坐了后排座。
“前面中心超市停一下。”
田青元看见平常开门最早的中心超市已经开门营业,连忙让田仕诚靠边停一下。
“干什么?”
“去买点东西。”
田青元早已想好了说辞,边说边下了车,小跑进中心超市,他当然没忘记先买一包磨砂,十五块一包。目前抽这种烟的人还不是很多,毕竟比起大众的红金陵要贵五块钱。
“不行,这么光明正大地买烟,被发现肯定要被训。”
田青元想了想,又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在老板娘诧异的目光中,他把面包的袋子打开,把磨砂塞了进去,确认他老子不细看不会发现什么端倪,这才付了钱出门上了车。
田仕诚驱车载着田青元,不一会就到了眙城派出所,进了值班室,就看辨识度非常高的唐义,因为他没穿衣服。
秦枫主动过来招呼他们,让他们稍等一会,因为方辉正在给唐义做笔录,二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你刚才洗澡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自己受伤?”方辉问道。
“没有啊。”
唐义摇摇头,只是突然没来由的菊花一紧,暗道一声“还好不疼”,脸色瞬间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
方辉干了十多年警务工作,察颜观色的本事不错,否则也做不到副所长的位置,刚才唐义的脸色细微变化,可没逃过他的法眼。
“真没有,只是感觉空调的温度打的有点低。”
方辉回头看看柜机,24℃不高不低,既然唐义不肯说,方辉也不再继续追问。
随后又问了一些问题,唐义只说自己喝断片,什么都不记得,方辉见他也没受伤,边说到:“田局长是来接你的?”
“呃,我跟他儿子是好朋友。”
田仕诚是眙城财政局副局长,方辉当然认识,只是没想到,唐义居然和他儿子是好朋友。
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方辉下意识地把唐义也当成了某个干部子弟,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他处理问题的态度。
“那行吧,这里签个名,日期就写7月31号,如果有什么事,及时跟我们说,如果我们有什么新发现,也会通知你的。”
方辉合上笔录本,唐义连连道谢,走到田家父子二人面前,先跟田仕诚打了声招呼,然后又急不可耐地问道:“衣服呢?烟呢?”
听到衣服还好,听到“烟”字,田仕诚眉头皱了皱,眼刀子嗖嗖往自家倒霉儿子身上招呼。
“衣服在这里,烟,烟在面包袋子里,我打了你的小灵通,好像关机了。”
田青元支支吾吾,即便是没看田仕诚,也能猜到他的脸色是什么样子,连忙岔开话题。
“你看我现在这幅德行,还小灵通呢。我让你带烟,没事买面包干啥?”
唐义一把薅过两个袋子,将装衣服的邮政袋子丢一边,先撕开面包袋子,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又从那软绵的面包里抽出一包磨砂,利落地打开封装,手腕一抖,蹦出两支,朝田仕诚面前一递。
“叔,来一支。”
他可是摸准了田仕诚的老烟枪脾性。这下轮到田仕诚尴尬无比,只好接过里面的那一支,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着,啪嗒抽了一口。
“叔,借个火。”
唐义就知道自己少关照一句,田青元这货买烟肯定就不会要打火机,他就没想到自己身上不着片缕怎么点烟?
田仕诚只好又从裤兜里把打火机拿出来,递给唐义,后者接过打火机,并未急着点烟,而是递了支烟给刚走过来的方辉。
“方所。”
方辉接了烟,和田仕诚寒暄,免不了问起田青元的高考成绩,田仕诚自豪地说道,金陵理工的通知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方辉连忙说道“虎父无犬子”,乐得田仕诚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田青元盯着唐义吞云吐雾的架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我记得你不抽烟的啊。”
唐义吐了一个烟圈,伸手一握。
“现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