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水口,我们回来了,1985年国庆。
家门前的河流叫清溪,常年清澈见底,一到夏天,河里都是放暑假的孩子们的天堂,有摸鱼捉虾的、有在沙子上玩过家家的、有脱的赤条条的洗澡玩水的。那一年加入了一群鸭子和一个退休的老师。清溪变得从未有过的热闹:每天早上一群小鸭子咿咿呀呀的像一个个小绒球,跌跌撞撞前行,父亲拿惯了教鞭的手此时手握上了长长的竹竿,有模有样的当起了鸭司令。
看着父亲兴高采烈地的养着小鸭子,全家人都很高兴。大家等着鸭子长大,可以改善家里的生活,因为家里没有男劳力,每年我家都要交缺粮钱,虽然母亲和姐姐常年都在生产队劳作,但那时男劳力每天有十分的工分而女劳力只有六分。而且有些时候女劳力是没有劳作的。于是家里每年都缺粮食:在新米没有好吃时,有一段时间是从早到晚一天三餐都吃土豆煮面条;在冬天我们就会有一段时间专门吃玉米糊糊就咸菜;在春天有时又是一大锅水煮青菜就几个玉米饼子。那是“当工人不及农民的一根田垄”的时代,那是父亲被“发配”到深山老林离家四十多里地地方教书的时候,那是家里四个孩子都还小的日子。母亲,一个坚强的女性扛起了整个家的重担。
父亲有模有样的当着鸭司令。
记不清多少时候过去了,暑假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父亲说他的脚很痛,脱下凉鞋一看:原来父亲的十个脚趾头之间都发炎了,母亲叫我去向村里的赤脚医生拿点碘酒来,我急急忙忙就去找赤脚医生要碘酒,赤脚医生很和蔼,拿了一小块棉絮蘸了一下碘酒递给我,我像捡了宝贝一样火急火燎往家赶。父亲的双脚扛在凳子上,母亲接过碘酒棉絮麻利的往父亲的脚趾搽去,只听得一声杀猪叫,原本躺着的父亲像弹簧一样跳起,跺着脚喊着疼在原地打着转。父亲的鬼哭狼嚎声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真好笑,夏天我们的脚都会发炎的,有那么痛吗。”有人鄙夷的说;“尝尝劳动的滋味。”有人幸灾乐祸的说;“叫什么叫,这点痛算什么。”母亲像训斥我们似的训斥父亲道。
父亲说什么也要等他的脚好了再去赶鸭子。
浦江县文化馆找到了父亲,要父亲去整理民间文学,浦江文化馆要出“浦江县志”,需要有文化的退休老师,于是父亲就到了浦江县县城“县委党校”,鸭子就从此不再有关,母亲请了村东头的小风赶鸭子。
小凤小学毕业就不读了,“山里飞出金凤凰”说的就是她:小巧玲珑的身姿,精致雕琢的五官,白皙粉嫩的皮肤,十里山村找不出第二人。美得让所有女人都妒忌所有男人都羡慕。我和她相差两岁,于是每天小凤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我们俩在母亲的叮嘱声中开始了当临时鸭司令的日子。小鸭子毛茸茸的绒毛已退却,已找不到原先毛绒玩具的感觉,叽叽喳喳的声音比原先清脆了许多,它们已被父亲训练有素,从家里出发到小河里的弯弯绕绕鸭子比我们都清楚。碰到有人经过,鸭子就会让道,碰到老牛经过,鸭子的叫声特别响亮,威风凛凛的从老牛的身下穿过,老牛似乎站在了鸭子中间,一头老牛一群小鸭子和和乐乐的一起前行直到分开。我们手中的竹竿只要轻轻一点,小鸭子就知道我们的意思。鸭群在开阔的水面形成一个倒置的扇面形,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水面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好似一群小天鹅在湛蓝的天空中遨游,有几只调皮的小鸭子还在清水中翻跟斗,那是关了一天的鸭子到了天堂的感觉。浩荡的鸭群游成了一个扇面形水流,在平静的水面上有了波光粼粼的水纹,每只鸭子本身,又有着自己用身体分开的小扇面形水流。它们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织成了似乎很有规律性的花纹,我很喜欢看这些水纹花纹,软软的柔柔的,清清的亮亮的,好似织女下凡织就人间锦缎。无论是小扇面形水流,还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游过了开阔的水面,来到了浅滩,小鸭子们开始分头找吃的,只听见“戳戳、戳戳”的找食声。水草、小虾、小鱼、小螃蟹,有时还有泥鳅、黄鳝,鸭群们享受着美味佳肴,乖得不得了的样子,引得过路人啧啧称赞羡慕不已。小凤跟我就找了一个蔽阴处坐下休息。
山村炊烟四起,此时就像结在瓜藤上的果实,漫山遍野的连起来,彰显着生机和活力,呈现着无比的丰硕和繁盛。炊烟是宁静的、纯洁的、轻盈的和缥缈的,人们殚精竭虑后想不朽的灵魂的显身,炊烟是房屋升起来的云朵,是柴草灶火化成的幽魂,是村庄的声息和呼吸。山村的早晨就在阵阵炊烟中开始,沉睡一晚上的山村在鸡鸣和炊烟中醒来了,袅袅炊烟飘上山乡上空,那屡清新、迷蒙、带有仙气的烟雾啊,氤氲在青山绿水之间,升腾着旋转着娉婷着袅娜着,是一首舒婷抒写的朦胧诗,是一篇陶渊明幻想的《世外桃源》,是沈从文记录的《边城》,是席慕蓉描绘的小清晰。鸡鸭鹅牛狗和劳作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哥哥和伙伴们结伴去大山里砍柴,经过小鸭子时就会喊一声:看鸭子的人呢?于是我和小凤就会从隐蔽处现身亮一下相。强子跟我哥同岁,家里的独子,父母亲老来得子,很是疼爱,强子很懂事,一放暑假就帮家里砍柴,帮家里砍好了一整年的烧火柴才罢休,十里山村找不出第二个孝顺懂事的娃,强子还长得一表人才,像极了金庸武打小说里玉树临风的男主人公,从气质看完全不像山里娃。鸭子们吃饱了喝足了就找地方休息,在离村一里地有新建的一座桥,桥面跟路面平行,便于手扶拖拉机来往,桥造的并不合理,大水泛滥时由于桥面太低经常大水拱出桥面,桥底被大水冲得光溜溜的,除了岩石,一点泥沙都没有,暑假的时候,桥底的两边可以人躺着休息,桥底的中间有一股水流冲出,父亲已经在桥底的两边用石头堵住,留一进口,真是一个天然的避暑圣地。父亲的智慧用到了放鸭子上,鸭子把我们带到了桥底。
清溪弯弯曲曲的绕过了我家门前。酷暑肆虐,白花花的太阳毒得像一个大火塘,“热、热、热”知了的叫声更让暑气白热化。在桥底我趁机拿出了借来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把双脚搁在流动的溪水中,后背靠在桥墩上,一种凉爽和惬意弥漫全身,小说里的枪炮声似乎离我们很远很远。小凤拿出了摘来的水草,编起了草辫子,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一个早上总能编两三顶草帽,细细的野竹子被编成了三种图案:帽檐宽的、只有帽舌的、只有帽檐的。用草辫子和野竹子做成了三顶帽子。正午的阳光灼灼,赤脚的我们走在晒烫的鹅卵石上,好像现在的烧烤似的,我们是被烤的那一类。于是我是不会轻易走出桥底,手中的《高山下花环》看了一遍又一遍。
而小凤时不时起身去照看有几只调皮的小鸭子,让它们归队,到桥底下静静的休息,一边编织着手中的草帽。远处传来了老牛哞哞的叫唤声,下地干活的农人们开始回家吃午饭。我们等哥哥他们砍柴回家的身影,远远就听到哥哥的喊声:回家吃饭啰。等到他们经过桥边时,小凤随同砍柴队伍一起回家吃午饭,我呢则要等小凤吃完午饭来替我才能回家吃,然后睡个午觉再来看鸭子,整个山村在下午两点之前又进入了睡眠时间,静静的、累累的、甜甜的;虽然夏日的太阳毒毒的、辣辣的、怕怕的。下午吃过点心,山村又开始了下午的劳作,三三两两农人、砍柴人陆续出发,呼三喝四,老牛的眸叫声像极了美声唱腔中的某一个调:有些浑厚悠长、有些慵懒闲适、有些高傲强悍。远处也许有一群安静了一会的鸡们又开始了抢食,安闲的狗狗也会加入行列,一幅鸡飞狗跳图。“到哪里耕田?”“什么时候帮我家也耕一下田。”此起彼伏的话语让我家的阿汪时不时的抬起头,瞅瞅有没有可以欺负的对象,然后又进入了深睡眠,侧着身子贴着墙角耷拉着脑袋。“走,砍柴去啰!”强子的高音喇叭召集了砍柴的小分队。三个小伙伴穿着补丁加补丁的粗布衣服,往往那些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不了的旧衣服,而那粗布是自家母亲在农闲时织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而村里只有强子是独生子,其他都有兄弟姐妹,最多的一户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村里霸气满满,可也没有欺负人。强子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在一群小伙伴中显得格外帅气。大家脚上都穿破旧的解放鞋,肩上扛着柴㧤,柴㧤的一端有两根绳子团着,手里拿着柴刀,顶着下午两三点的毒辣辣的太阳出发了,我赶紧找了一个竹斗笠,给小凤带了点心,屁颠屁颠的跟着他们出发。“吃点心啰!”听到喊声小凤都会钻出桥洞,手里拿着编好的草帽,“谁要戴草帽?”“我们都已经是非洲人了,还戴什么草帽!”在一群推推搡搡中,发现帽檐宽的草帽戴在了强子的头上,强子即使戴的是草帽,也别有一番风味。“嘿嘿,真的凉多了。”强子憨憨的笑着,“凉、凉。”其他小伙伴都调侃地说着,似乎有股醋意。小凤从我手里接过点心,“每人一顶草帽,好好砍柴。”15岁的柔声细气的小凤竟指挥起了18、19岁的小伙子们,而他们竟啄木鸟似的“嗯嗯着”,脸上黑红黑红的表情羞羞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大山里出发了。午睡结束的鸭子们开始了下午的进食,我们先往清溪下游行进,河道越来越宽,水越来越浅,两边的群山开始越来越往远处躲闪,清溪在这里拐了很大一个弯,出现了山间的平地,一块一块的水田,已经插上了稻秧,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在稻秧间的水里蹦蹦跳跳着,有些农人在田垄上拔草,有些农人在田垄上种田豆,还有刚割了稻的田,把田里的脱了谷子的稻杆结成捆,拖到路边空地上,稻田里放进了水准备让老牛耕。我们赤脚走在水田里,暑气似乎一下子不见了,软软的黑泥在脚趾缝里钻,舒服极了。鸭子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单河里的小鱼小虾已不够,满足不了鸭子们的食欲。“大伯,你的田现在空着,田里这么多虫子,让我们的鸭子给你消灭虫子好不好?”穿着米白粗布上衣、靛蓝粗布裤子的小凤,清新得像极了深山中的空谷幽兰,那声音似江南小调似缕缕凉风吹拂而过。晒得像黑旋风李逵的大伯露出了质朴的笑容:“我的田可以,但是已经插上稻秧的地方不能进,鸭子会把刚插的秧苗踩坏的。”“你放心,我们会拦住的。”“那等我把稻杆全拖出来再说。”“大伯,我来帮你。”小凤二话没说就赤脚走进了水田,大伯把稻杆结成捆,小凤就往外拖,田中已有些水,在拖动时水会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不敢去拖稻杆,因为它会把我裸露在外的手脚都会划得皮开肉绽,被划开的皮肤会留下细细的疤痕,要好一段时间才会恢复,到开学时可能还有疤痕。于是我是坚决不会去拖稻杆,即使我家的鸭子饿着肚子。“小凤,算了,让大伯自己拖吧,我家的鸭子没事的。”小凤笑笑没有搭理我,继续拖着稻杆。远处一群砍柴的伙伴扛着一担担柴,呼呲呼呲的到了跟前,太阳已经落山,强子撂下了肩头的柴,卷起裤脚,“我来!”三步两步走到了小凤跟前,一把拖住了小凤,“看你的鸭子去,这是男孩子做的事。”其他伙伴纷纷加入了行列,稻杆是湿的,加上水田的泥是软软的,从田中拖出稻杆是需要一些蛮力,看着因用力而满脸通红的小风,我有些小愧疚,因为鸭子是我们家的,而我只是做了一个看客。一块空水田出现在眼前。“哦咯咯!哦咯咯!”小风清脆悦耳的嗓音绵延在穿山而过的风里,憩息片刻的鸭群们涌进了空水田:欢快、扫荡;喜悦、清除。鸭们开始了饕餮大餐,吃的那个叫欢,美美的、爽爽的、饱饱的。在回家的路上,鸭子叫得那个得意,我到现在还记得。
父亲没等双脚全好,就被县文化馆借用去编《县地方文化志》,鸭子越来越大也越聪明也越难管理。一不小心,鸭子就会往水田里钻,那是农人的命根子,我跟小凤要随时随地跟在鸭群身边,怕晒太阳的我真是叫苦连天,小凤却似不怕太阳晒,越晒越美丽。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我要往县城读书,于是看鸭子的重任就全交给了小凤。强子的母亲是裁缝师傅,强子高中一毕业就跟母亲学起了剪裁,那时流行起了一种布叫的确良,颜色图案都很漂亮,比农家土布强百倍,可布料滑溜溜的不像土布好摆弄,而且那时的的确良布是一种奢侈品,不是所有农村人都穿的起的。强子就去城里学裁缝了,也就从那时起听到了时装这两个字,衣服是可以有很多剪裁的,谁能别出心裁谁就能成功,强子的师傅很满意强子的剪裁,强子很想自己独立开家门店,可城里的门面太贵,于是强子学了一个月的裁缝后就决定回老家开一家像样的裁缝店。裁缝店就在村口汽车停靠站旁边,原来是一间集体牛棚,现在分田到户,牛棚便一分为二,经过改造成一半是强子妈妈的早餐店,一半是强子的裁缝店。农村人还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多,早餐店有些冷落,只有那些搭早班车的才会匆匆买些豆浆油条大饼,强子妈妈有空时就帮强子做衣服,但强子妈妈做的衣服款式老旧,只能做那些大妈大伯的衣服,年轻人的衣服都要强子剪裁,强子在年轻人中成了名人。
在城里读书的我一个月回一次老家,早上六点有一趟班车,下午四点有一趟班车,下了车还要走一里地的路,每次回学校时还要背上一个月的粮食,记得早餐三分钱就有一碗豆浆一根油条,一角二分钱就有一碗面条,可是也就一个月吃一两次而已,不能天天享用。坐车要五角钱,于是在天气晴朗的一个秋天的周末,我和隔壁村的一同学就商量走回家试试,虽然不认识路,但想到沿汽车路走不会错,两人决定试试。那时的马路全都是沙子路,养路工拿着竹子做的大扫把,把马路两边的稍大的石子往马路中间扫,马路两边是比较平整的,也便于行人走动。两人从中午兴高采烈走到了晚上筋疲力尽外加惊恐不安,回到家时除了拼命喝水已懒得跟家人讲话,晚上睡觉时发现双脚发烫得能煮熟鸡蛋,发誓下次肯定坐班车回家。第二天早上照例跟小凤一起去看鸭子。鸭子已长得威风凛凛,走路外八字,有些调皮的鸭们随时都会哗哗飞起一阵子,小凤手中的竹竿挥舞得很顺溜。
小凤的衣服布料还是土布,还是姐姐们穿过的旧衣服,但发现衣服很贴身,显得身材玲珑有致。“小凤,你的衣服真漂亮。”“强子给改的。”声音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强子说我可以当他的模特。”我打心眼里表示赞同。每次回家跟小凤一起放鸭子,都会被小凤的穿着所吸引:天生丽质外加得体穿着,在十里山村显得别具一格。小凤家有五个姐姐,母亲就想生个儿子,可是生到第六个还是女儿,母亲也没再生育了,家里穷得只剩泥墙,小凤的爸爸身体不是很好,做不了重活,姐姐们一个一个相继出嫁,分产到户后,每到农忙时各姐姐姐夫回家帮忙。那时一户人家没有儿子是要受到歧视的,他们一家在村里一直都抬不起头。“强子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外表柔弱内心倔强的小凤甜甜的说道。秋阳暖暖的投射在水面,鸭群极有规律的扫荡着溪边的水草,有些吃饱的鸭子聚集到我们身边,时不时啯啯啯的叫一叫,理理自己的毛发,甩甩身上的水珠。不知道鸭们是不是把我们也当成了鸭子,还以为我们是同类。青山绿水鸭群小风是民族风还是生活的原景。
六月的教室闷得不行,为了备考我已一个月没回过家,那时高考时间雷打不动七月七、八、九号三天。哥哥在顶职后经培训分到乡里初中当会计,他会经常到城里的教育局办事,于是有时他会给了我伍元钱,那时他自己一个月工资不足三十元,五元钱在当时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够我用一阵子。父亲虽被县文化馆借用,却整天跑乡镇,在整理地名志和收集民间故事,时间很紧,真正会写的只有他一人,父亲秉承老教师的优良传统,尽心尽力的做着该做的事,比正式的文化馆员工还勤奋。当时教室里没有电风扇,只有同学们哗哗的扇着作业本,幸亏不考大学的同学已回家,留下三分之一左右的同学准备高考,教室里有些空空荡荡,似乎解了些眼前的暑气。眼保健操的铃声准时响起,同学们纷纷站起身向厕所跑去,我的目光却被窗外吸引:只见穿着靛蓝粗布的母亲,挑着两只篮子举足无措的望着跑向厕所的同学。我箭似的冲出教室,“妈,你来干嘛?”在村里霸气满满的母亲、能干好强的母亲,此刻在城里却有点像落后了时代的乡民,特别是她的大襟的靛蓝粗布上衣,像极了民国时的乡下奶奶。原先穿大襟衣布纽扣的那个群体,现在都穿纽扣的对襟上衣,可是母亲却顽固不化,就是不要穿纽扣上衣,而母亲穿的衣服还是外婆时代的样式,老式的上衣在城里已是不见踪影,只是一些怀旧的电影中有出现,还有些老旧的墙上贴画,要是同学看到肯定要嘲笑一段时间。母亲弯腰拿起了几个鸭蛋放到塑料袋里,“今早满满的一担鸭蛋都被卖掉了,这几个蛋壳上有点压碎,不能卖给别人,你恰好可以蒸在饭盒里放点酱油当菜吃,又可以补补身子。”“我们的鸭子下蛋了?!”那群可爱的鸭子下蛋了,意味着收获的时间到来了,眼前浮现那群可爱的鸭子和柔美的小风。很想问问小风怎样了,强子怎样了,可我的心里酸酸的,母亲拿出了包钱的手帕,“哥哥已给我生活费了,不够我会向爸爸拿。”跟父亲相差六岁的母亲此时已满头白发,“给你风油精,好好读书!”母亲边走边回头叮嘱道,花白的头发在炎热的夏天幻化成了天边的鸭子,给我们家带来幸福的鸭子。那一段高考前的日子幸亏有风油精陪伴。七月七号,天热得不止发了狂,高考作文题目是《我是这样写作文的》,突然想起初中时有一次写《我的弟弟》,我在二十分钟就完成了作文,兴高采烈地给语文老师改,结果语文老师不满意。我写了我的弟弟一天的活动:早上不肯起床,起床后不肯洗脸,整天胡搅蛮缠,整个一小混世魔王,晚上睡觉一定要妈妈陪着。老师说你这不是作文,是流水账。可我的弟弟就是这样的呀!看着我的辩解,老师笑笑说:作文是要源于生活但又要高于生活。似懂非懂的我拿回家修改我的作文。我家有两个男孩:哥哥在弟弟这个年龄时已经开始学习打乒乓球,个子太小,父亲就做了一个大板凳,把哥哥放在大板凳上让他接球,而现在弟弟却根本静不下心来,整天就是东破坏西捣乱,没人管得住他。于是我用了弟弟虎头虎脑的外貌,哥哥小时候打乒乓球的事情移植到弟弟身上。交上去后看到了老师满意的笑容,并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地读了自己的作文,在高考的作文上我就回忆了这次写作文的经历。没想到那年的语文我考了九十二分(满分一百分)理所当然的被一所大学中文系录取。这是后话。在第一场语文考完后,走出考场校门,转角发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把我带到了县中医院,父亲有一个学生在中医院当医生。吃完中饭,便在就诊室挂上了葡萄糖,不知道其中有些什么药,父亲叫我安心的午睡,下午考试时间他会看牢的。明后天中午也一样。高考考完,暑假正式开始,如果考不上大学,不去复习,那么将永远没有暑假。
又要跟出落得越来越出挑的小凤一起赶鸭子了。
去年的鸭子已经换了一批,已经有些成熟。第一眼看到小凤总感觉有心事。“我想跟强子学裁缝。你看怎么样?”“好呀!”我脱口而出,“以后我的新衣服都包给你做了。”晚上我跟妈妈谈起了小凤想学裁缝的事,母亲说如果我考上大学,没人看鸭子的话,只能把鸭子卖掉,看着天天生鸭蛋的鸭子真是有点可惜。没过几天舅舅来家串门,闻听此事,舅舅说如果想卖鸭子,就优先考虑卖给他。我一边还是跟小凤赶鸭子,一边等着高考总分,知道总分后,又一边在等着录取通知书,小凤白天跟我一起出门看鸭子,晚上已去给强子打下手,缝缝纽扣,踏踏直线。有时小凤会很高兴的告诉我她已会做裤子了,只要强子装好腰带,其余部分小凤已经很顺溜的会踏好;有时小凤会告诉我她会做踏上衣了只是袖子领子不敢装;有时小凤会说昨晚她把碎布拼成了手绢、围裙等。以前不多话的小凤现在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喜鹊,有时脸上总呈现幸福的微笑,有时对着某个地方会噗嗤笑出声来。我知道有什么正在小凤的心里萌发。“二八少女初怀春,欢泣皆由意中人。不向老夫敞心苑,却为小贼开后门。”看来古人早已有预见。
九强子家有一大一小两间农房:小农房在西头村口机耕路边,面积不大,上下两层,远远看去像个小碉堡;大农房在村子的中央,那是一个老式的二十四间房的院落,三进两天井,由一个大台门进去,分成两边,每边十间房,最里面由四间房跟大台门相对,形成一个封闭的院落。强子的母亲出现了。这是一个即使老了也是美丽的女人。强子一家是十里乡村出名的富裕户,父亲是大队会计,一家三口负担相对较轻,裁缝手艺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独生子成堆,可那时独生子是凤毛麟角。加上强子母亲很有经济头脑,是十里乡村第一户有黑白电视的农家,每当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强子家的门前排起了整整齐齐的长凳,有本村的有邻村的,不管什么节目,人们都会看得津津有味,那时的农村,晚上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强子家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成了人们的精神食粮。
大台门是全村最权威、最集中的地方。两边由两条长长的石凳,台门前由六级长长的台阶,只要有空闲或吃饭时大家都会捧着碗聚集到这里,高谈阔论、家长里短等都会在这里进行。生产队里有什么要张贴的都会贴在这里,强子的父亲是这里的最权威者,谁叫他是大队会计呢!强子的母亲在大台门前高调声称:强子是独苗,不会娶生不出儿子的人家的女儿的。这句话的画外音马上传到了村东头小凤的妈妈的耳朵里,小凤家虽穷,但个个女儿出落得水灵灵的,在女儿归宿这件事上,还没有碰到过如此难堪的局面,小凤妈虽然也是穿着大襟靛蓝粗布衣服,看上去低眉顺眼的,但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也不服输,让传话的人同时再传一句话回去:我的女儿都是人家千求万求才会出嫁的。两个母亲开始了暗中较劲。“你昨晚怎么不到强子家看电视?”看到小风的第一眼我就迫不及待,小风使使眼色,示意我现在不要说这件事。看到有些憔悴的小风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哦咯咯”“哦咯咯”鸭子们似乎也有心事似的,没了往日的嘈杂打闹,一路赶鸭子,也不跟邻人打招呼,虽是酷暑但乡村的早晨还是凉爽舒心,但空气似乎凝结沉重,我的心里有些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