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碾碎晨雾时,苏小棠终于望见了学者信里提到的古镇。
青石板路爬满青苔,屋檐下的铜铃锈成暗褐色,她数了数,从镇口到街尾,只飘着三缕炊烟——其中一缕正从街角那间老旧面馆的烟囱里钻出来,像根淡灰色的线,在风里晃了晃,又固执地往上窜。
她翻身下马,缰绳系在歪斜的拴马桩上。
木牌上"福来面"三个字被雨水泡得褪了色,推开门时,木门发出的吱呀声惊得灶上的瓷碗跳了跳。
"客官里边坐。"声音从灶台后传来,带着点沙砾般的哑。
苏小棠这才注意到,掌勺的是个白发老者,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却仍摸索着用长柄勺搅动汤锅里的骨汤。
他腰间系着靛蓝围裙,补丁叠着补丁,倒比身上的粗布衫干净几分。
"来碗素面。"苏小棠在八仙桌旁坐下,目光扫过油腻的桌面。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混着骨汤翻滚的咕嘟声,竟比镇里其他地方加起来的动静都大。
老者摸过竹笊篱,手腕抖得像风中芦苇:"好嘞,咱这汤头得熬足八个时辰,您稍候。"
面端上来时,热气裹着姜葱香撞进鼻尖。
苏小棠夹起一箸面条,却没急着吃。
她垂眸盯着汤面,指尖轻轻按在碗沿——这是她使用"本味感知"前的习惯动作,像在给身体拉响警报。
熟悉的刺痛从眉心漫开,眼前的汤面突然"活"了:猪骨的腥甜在汤底翻涌,姜块的辛辣裹着葱白的清冽往上窜,连漂浮的油花里都凝着点芝麻的焦香。
可当感知触到老者时,她猛地呛了口面汤——那股混在骨汤香气里的,分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芒,像被揉皱的绸缎,裹着灶膛里才有的暖。
"您......"她喉头发紧,"这汤里加了什么特别的料?"
老者摸索着在她对面坐下,枯瘦的手搭在桌沿:"姑娘好舌头。"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落着灶火的光,"三十年前在御膳房当杂役,偷学了老掌勺的骨汤方子。
后来眼瞎了,就靠着记味道熬汤——您说这汤里有什么?"他突然用指节敲了敲自己心口,"是活人的念想。"
苏小棠攥紧了腰间的火音铃。
铃铛上的云雷纹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什么。
她能感觉到,那丝金芒正随着老者的话微微震颤,和她体内因使用能力而翻涌的疲惫形成奇异的共鸣。"您......"她刚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镇外官道上,陆明渊扯紧缰绳,乌骓马前蹄扬起,在青石板上敲出火星。
他从暗卫手里接过密报,烛火映得"古镇面馆灶神残力"几个字格外刺眼。
袖中那封奏折被他攥出了褶皱,墨迹未干的"烟火监察司"四字晕成一团,倒像团未熄的灶火。
"加快脚程。"他将密报塞进火折子,看火星舔着纸角蜷成灰,"她若要斩断灶神轮回,总得有把能护住人间烟火的刀——这把刀,我来铸。"
千里外的烟火祠里,圣女的广袖扫过祭台。
案上摆着十二道各地名厨献的菜:淮扬的狮子头还冒着热气,川蜀的夫妻肺片辣得人鼻尖冒汗,最边上那碗白粥却最是显眼,米粒熬得开花,浮着层半透明的粥油。
"真正的灶神不在天上。"她望着台下交头接耳的厨子们,声音比从前清亮许多,"在扬州阿婆凌晨三点起来磨的豆浆里,在岭南少年翻山越岭采的新鲜菌子上,在每一个怕你饿肚子的人手里。"
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握紧了腰间的厨刀。
圣女望着祭台中央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小时候躲在灶房里,看母亲熬糖画的模样——那时候她以为灶神是供在祠堂的泥像,现在才懂,是母亲擦着汗说"再等会儿,糖画要焦了"的眼神。
当最后一缕暮色漫进古镇面馆时,苏小棠终于吃完了面。
老者摸索着给她续了碗汤,她盯着汤里晃动的自己,忽然轻声说:"您这汤里,有灶神的味道。"
老者的手顿在半空,又慢慢垂下去。
他摸出块帕子擦了擦灶台,帕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汤,在昏黄的光里泛着暖:"姑娘,有些事啊,得等该来的人来了才说得清。"
门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苏小棠转头望向门口,火音铃在腰间轻响。
而千里外的书斋里,学者正翻着《心味录·终章》的手稿,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一页泛黄的纸从书缝里滑落,他拾起来时,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灶神轮回,本味为引,当有女子,以烟火破局......"
书斋里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学者的指尖在泛黄纸页上微微发颤。
他原本只是想将《心味录·终章》的残卷按年份归类,那页手稿却像被风推搡着从书脊里滑落,墨迹斑驳的字迹撞进眼底:"灶神之力源于百代厨者之心愿,若心愿未尽,则火不灭。"
"原来如此......"他喉结滚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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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苏小棠说要去古镇寻灶神残力时,他还担心她会像从前那样,用本味感知硬啃硬凿。
此刻再想起她临走前说"想尝尝普通人熬的汤",才惊觉她早就在用另一种方式——那些被她记在小本本上的阿婆豆浆、少年菌子、怕饿肚子的人,哪一样不是厨者未说出口的心愿?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学者突然抓起案头的狼毫,在空白宣纸上唰唰写起来。
墨迹未干便塞进信筒,他对着暗卫背影喊:"务必在明日辰时前送到古镇!"笔洗里的水被震得晃荡,倒映出他发红的眼尾——他要告诉她,那些她以为无用的"烟火气",原是最锋利的破局之刃。
古镇的月光漫进面馆时,老厨头正蹲在灶前添柴。
他的影子被火光照得忽长忽短,像团跳动的灰云。
苏小棠收拾好碗筷要走,却见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等等。"
红布摊开的瞬间,火音铃的云雷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苏小棠瞳孔微缩——这铃铛她戴了三年,原以为是老厨头从旧物市场淘来的小玩意儿,此刻却发现铃铛底部刻着极小的"天膳"二字,和她在古籍里见过的第一任教主印鉴如出一辙。
"当年教主被暗算时,把心愿封进了炊火里。"老厨头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枯瘦的手抚过铃铛,"她想让天下人明白,灶神不在泥像里,在每双为家人做饭的手里。
可心愿这东西,总得有人替她圆。"他突然握住苏小棠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生疼,"你每次用本味感知,是不是觉得累得像被抽干?
那不是代价,是那些未圆的心愿在托着你,怕你摔了。"
苏小棠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想起第一次用能力时,明明累得站不稳,却闻见后厨阿婶藏在腌菜坛里的、给病儿子留的糖霜;想起给陆明渊做醒酒汤时,感知到他袖中那封未送出的、给亡母的生辰帖。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多余情绪",都是被灶神之力串起来的、普通人的心愿。
"所以......"她望着老厨头浑浊的眼,"您让我戴着这铃铛,是要我当那个'圆心愿'的人?"
老厨头松开手,铃铛在她腕间轻响,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时摇的拨浪鼓。"你早就在做了。"他重新蹲回灶前,火光映得他眼角发亮,"去河边走走吧,有些事,水比人看得清楚。"
古镇的夜裹着湿凉的风。
苏小棠沿着青石板走到河边时,最后一缕炊烟刚从哪家的烟囱里钻出来,像根淡灰色的线,飘着飘着就散进了夜色里。
她蹲在岸边,看月光把自己的影子揉碎在水里,突然轻声说:"我不是灶神。"
水声应和着她的话。"但我可以当座桥。"她望着水面上浮动的星光,"桥这头是人心,那头是烟火。"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泛起涟漪。
苏小棠猛地抬头,却见自己的倒影里,叠着另一张脸——那是她在无数个梦里见过的、第一任教主的面容。
对方穿着靛蓝围裙,和老厨头的一样补丁叠补丁,却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和记忆里母亲盛汤时的笑一模一样。
"你做到了。"教主的声音像春风吹过麦浪,轻得几乎被水声盖过。
苏小棠想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水面,倒影就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光。
等波纹重新平复,河面上只剩她自己的脸,眼角还挂着未掉的泪。
"原来......"她对着水面喃喃,"您一直都在看。"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火音铃在腕间叮铃作响。
远处传来陆明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苏小棠站起身,望着河面渐渐模糊的倒影,忽然觉得从前那些累得站不稳的日子,那些被阴谋砸得遍体鳞伤的夜晚,都在这一刻有了重量——原来她不是在对抗什么,是在接住,接住那些怕被遗忘的、最珍贵的、人间烟火。
(河面倒影的涟漪还未完全消散,苏小棠望着水波怔然良久,远处马蹄声已近在耳畔,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夜风飘来,裹着若有若无的面汤香,像句没说完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