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归棹 >  孤灯之渡

章武元年秋夜,一起萧瑟寒冷的风把黄叶吹进一间昏暗的内室,窗下独自伏案书写的小童理了理衣襟,将吹散下来的槐叶在手心慢慢捻碎。恍惚间仰头远眺——月亮出没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中,她不禁浑身震颤起来,顶头的发缨不堪风扰徐徐脱落,留下浑杂的头发纷飞摇曳。

许久之后彤管把麻纸洇湿了大片,她才肯低下头,秉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抚摸着自己写下的无比陌生而又温热的字迹,有些生涩地念出来——

咸原曛日,茂陵芿华;

卫旌茷煦,利涉大川。

她手中紧紧攥着的香巾渐渐洇入细汗,尽皆脱口而出后,她掩下微张的嘴巴,望着远处似乎出了神。

这个女童是时任犍为郡郡丞昝坚的长孙女昝澍,这天夜晚昝坚请周群来为她占卜。周群字仲直,通星占谶纬,预言刘备征汉中不得其民、吴兰雷铜继而战死之后被举为茂才。

风声轻柔地灌进昝澍的耳朵里,长空中的明月静静地在庭中撒下一汪微漾的池水,回廊未见人窸窸窣窣,鸡犬也一声不鸣。是日夜,昝澍平静地念下这些文字,自以为这再不寻常,实则将四处埋伏者的心搅涌起了阵阵波涛。

窗下有作册奴奋笔拟下昝澍的读音,事毕之后伸手到窗前给里面的人打手势示意,设法伏在屏风后藏身隐蔽的人一见,则带着原本在一墙之隔的堂屋里噤声的人蜂拥而入,将昝澍团团围困。

其实她此番读出来的东西任谁都没听懂,发生在她身上的这种奇闻异事,这回又多了一桩;往常凡见她一开口,众人像邪祟缠身一样恨不能退避三舍——这世界上真的有怪力乱神的事么?见女长君昝澍可知矣。

昝坚稍作思考,就试探性地朝昝澍发问了一些寻常问题,以便于周群了解情况。他们一盘问,昝澍就每每用洛音答话。

昝坚:汝何人?

昝澍:名澍,名阿巽,名贞白。

昝坚:何时生?

昝澍:丙申岁癸巳月甲子日丙寅时生。

昝坚:吾不知此何时。

昝澍:小子四岁,建安二十一年立夏平旦时生。

周群:择夫婿否?

昝澍:当有。

周群:何处就职?

昝澍:江岸。

周群:汝适才所言何也?

昝澍:未可知。

到此之后,则是平时与昝澍接触的人一一复述她以往言行怪诞不经的事情,被择之记录在了《昝世祖志•拟建安二十六年》。作册奴紧抓着笔杆子,竹简记得满满当当,昝坚瞧着堂而皇之出现在那上面的一桩一桩的事情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众人时而瞥向角落里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杨夫人,她低顺着眉眼,平静得看不出什么神色。

人散之后,昝坚和周群在研究以往昝澍留在一面缣帛上的工整字迹——比照在今夜麻纸上写下的,似乎都是同样的十六个字。又查看作册奴拟下昝澍嗟读的音节,读道:“声,音我往,身永,讷衣……”却不知道读的是什么东西,两个人都一头雾水。

周群重新埋头辨认缣帛上的字,未久大喜过望地将它陈在昝坚身前。指腹往其上一划,那刚刚舒展的眉毛此刻又紧拧不解,几经劝说他才解释道:“女长君首行所书曰‘咸原曛日’,言汉之将衰;末行‘利涉大川’者乃自于《易》,言宜乘势而往。”

“汉之将衰?”昝坚紧攥着缣帛,蹙眉说:“仲直何出此语?此书尚难分辨,安可妄论?今上于近北建勋,岂言汉衰?若遑论汉衰,安为此时?此事不得妄议!”

说罢,昝坚将这缣帛放到灯盏里烧尽。

周群压抑心中怒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昝坚,板着脸冷声问:“岂不闻‘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公既有定论,何遣某至此耶?”

昝坚长叹一声,徐步前去将窗合拢,命令部曲兵在院子外面严守,随后拉着周群的手回榻对坐,低声说:“仲直!我常在外,不问家事,不料家中小女危如累卵。

诚如君所见,仆隶目无纲纪、妄自作为,宅中各植羽翼,迫我儿妇杨氏择一从之,杨氏不从,故有今日阿巽瞢腾之中受人欺凌,及往日寒冬腊月几无炭火可用、人事调遣不登长西庭,皆彼辈所致也。”

(长西庭:昝澍与其母杨芹的住所)

周群抬手将他打住,说:“昝公之意群已知之。”

为了挽回昝澍的声名,八月上旬时昝坚配合周群做了一套卜筮的说辞,中秋祭月时,昝坚召集族人在长秋山下宴饮,将昝澍的卜筮结果与众人分说,自此《昝志》又改了笔,宅中之人一时不敢言及女长君昝澍的半分不好。祭月那天,昝坚大手一挥将浩浩荡荡的部曲兵和与日争光的铜枪铁械一一兵陈在长秋山,威风震动武阳、一时无二,作册奴的笔杆子、熊夫人的党羽和谯司僮的手下都望风生畏。

大宴过后杨夫人领着昝澍乘车而归,途中天上飘起了毛毛雨,忽然转为倾盆之势。落车后,杨夫人为了使昝澍不湿鞋打算背着昝澍来回走了两步,起初举步维艰得像是细枝上挂着梨一样,后来逐渐把步调走稳了,笑道:“何时阿巽体躯大若至此?然母亦可稳负汝于背也。”

她们亦步亦趋地穿过重重叠叠的洞门深院回到长西庭,杨芹合拢院门,几乎无力地要瘫软在地上。

“吾儿阿巽,汝可知主君当荫蔽吾二人几时耶?”杨芹问道,倚坐在门边思考了半晌。

(主君:指昝坚)

其实昝澍回了什么话她听得不尽清楚,只是一味地理顺胸口前长长的鬓发,眼睛不曾投射出什么光采。

她慢慢地举步往庭子里面去。

深秋的雨势那么猛烈,她恍惚地走在庭中小道上,呆滞地站在原处没有再动,耳边萦绕回忆里前两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那呼啸不止的风声,黯淡明灭的烛影,彻夜开合的门板,女儿颤颤栗栗的体躯,难道这些全都过去了吗?

昝澍吃力地将她推去廊下躲雨,累得靠在门框边上坐了一会,然后从屋里抱出上了火的铜炉子出来给杨芹取暖,自己用帕子擦干身上的雨水。

这时已经有些老化的木门被“吱呀”地推开,进来的两个婢女是在长西庭主事的阿娇和阿螣。两人来时未打伞,雨水已经洇透了衣服,昝澍回头一看:一个人斜身推着车子,车子上盖着石板,里边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另一个人一手各提两个大提梁鋞,手臂上又各挂着两个,弓着腰都没个人形了。

两个人把东西一一陈放在廊下,今天席面上剩的茶、酒、肉、菜、饼,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运回来,其中大概都陈列在这了。

阿螣扶起杨芹,对她说:“来时无人,此事熊夫人、司僮谯攸、西三厢诸子俱不知。”

杨芹已经回过神来挑拣地上的东西。

“庭东南六博棋下有瓮,醴、诸蔗、柘浆可藏焉;汤饼菜羹藏诸东室,明旦与宅中众人分食;炙肉尔尔于亥时之后,吾三人与小子食之,不得外传。”

说完杨芹又摆手补充:“宴饮余馔,本以赐奴仆、徒附、部曲之兵,非以供吾与阿巽之食。自今以往,勿复为窃余之事。”

阿螣与阿娇面面相觑,相应答是。

待到黄昏,昝宅一众主仆才算是税驾回来。夜深人静时,阿娇悄悄叫醒昝澍来了堂屋。烤肉和肉汤的香气渐近,昝澍蹦蹦跳跳地走到漆屏下,和杨芹、阿娇阿螣围着两个拼到一起的案上解决残余的羹汤。熏炉暖得人一阵酥麻,接近子时,啃掉的骨头堆成了小山,四人咬肌都酸了,东西还剩小半,撑得躺在地上神志恍惚。

她们开始聊天打打牙祭。

“今日人定时,奴往庖屋取俎几,闻马齿已吞金亡。”阿娇侧卧说。

(俎几:古时砧板)

“马齿死矣!”杨芹捧腹大笑,握拳拍案连声叫好。

马齿是以前在西庖一个负责分配餐饭的,对她们屡屡薄待,今天昝坚回宅中肃清人事,一怒之下把马齿抓出来论罪,当场赐死。

气氛一时间又有些沉寂。

“丁亥日,女君曰‘我名贞白’其何意也?”阿娇问。

阿娇说的这件事指的是之前周群等人在昝澍房里那一回,昝坚盘问昝澍时昝澍所答的话。

昝澍若有所思地回忆着,须臾答道:“不日前我临帖于案,忽思及三字,似人名,遂书之。后又追思,竟宛然如同我名,问汝曰:‘我所书者何字?’汝对曰:“此三字似‘柳贞白’。”

“奴至今日未闻有人以‘柳’姓。”阿螣调侃说。

堂屋的门没有关严实,一阵风就轻轻吹开。昝澍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门槛以上三尺的位置有一双发闪的瞳光。趁他人正嘤咛倦懒,她与外面那双眼睛笑眼相对,于是悄悄爬起来、捡了两个鸡髀肉拿去了外边。这只狗骨瘦如柴、长嘴尖牙、眼上白毛,再如何饥饿吃相都斯文得很,跟昝宅其余二十余只相比是尤其不一样的。

它眼见肉在地上,先凑近嗅闻,再配合爪子慢条斯理地撕咬开来,倒不像别的狗歪头歪脑地啃咬,恐怕整块都要啃成毛毡了才能吞咽入腹;以往要是他者来争,它就一声不吭地悻悻走开。好几回它蹲坐在长西庭,昝澍身上但凡有吃的东西都会给它,这是知道如果它再不进食就会生命垂危的缘故;曾经在别处看到它的时候,昝澍主动将羹饭端到它那,它又会视若无物,脾气像是老古董一样顽固。

昝澍抚摸着它的头颅,感觉毛发已经没有以往油亮,最近行动又比起初要迟缓,似乎它已经有点年月了。

“阿巽。”

忽然有道影子把昝澍笼罩住。

回头一看,杨芹推开门站在她顶头正俯视她。

她的母亲踏住它的爪子,吃力地蹂躏下去。它倒在冰凉的地上闷声嚎叫,尾巴翻来覆去地摇晃拍打。

昝澍看着它吐出丝丝缕缕似乎犹有温度的肉丝,耳畔被灌注着哀怨而无力的呻吟,她慌张地跪在它身旁,想要伸手去安抚它,却只能悬在空中不敢触碰。

阿娇和阿螣也从里面追出来了,劝夫人在午夜里不要声张,将这只狗放了则已。于是它挣脱出来,在夜色里无声遁逃。

“勿与彘犬之辈相交。”杨芹用湿帕子擦拭着昝澍的双手,笑呵呵地盯着她说。

昝澍紧闭双眼,无奈深吸一口气,决然回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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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小路生出荆草飞蓬,房前两株乌桕已经有参天之高,屋顶的瓦都被草木破开,前两年庭南仆舍的墙也倒塌漏风,长西庭在岷江江口伫立了三十七年,正值残暮,早已难堪一用。

好在最近长门、仆舍的墙和堂屋的大门经得修葺了一番,正房堂屋的栋换了新枣木、梁换了新榆木,最西南角的大杂物间里做了新的灶台炉具、堆满了新的工事器材,眼看才九月初三,整个长西庭已然焕发新生。

九月初六中午谯攸带了两个女子进来,一个原来是成都籍的乡人,还是杨芹母家宅中关内侯的夫人的亲戚——名叫扬孤子,看起来身体健硕、力大无穷,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另一个有些西南夷族面孔的,面黄无肉、身体削长筋骨外露,这个人最初是田里干活的徒附,做事情机敏练达就被提携上来了,名字是黄猱。

清晨的太阳从云雾里照常升起,晶莹剔透的露水在庭阶边的莠叶上随风晃动,悄悄滴落;天上盘旋的雁子停在了墙角正盛的白菊上,昝澍将窗子打开之后才注意到那边的美姿仪,从前蓬草太甚,素不闻这几株白菊;昨天夜里扬孤子和黄猱两个把院子里的草都铲光了才得以惊觉。

雁子没一会就飞远渐渐匿迹。昝澍将目光收拢,紧接着去铜洗前洗脸。

阿娇这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牵起昝澍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竟然莫名其妙地发笑,说:“女君速从奴行。”

昝澍跟着她走进西厢房旁的杂物间里面,阿娇打开某只箱子,里面堆满了贴合昝澍尺寸的新衣物,她在那里翻翻找找,偏偏取出葛布青裾让昝澍换下。

昝澍手里正抓着一件桃粉色的锦襦,眼神颇为幽怨,阿娇边宽言劝她边帮她将这宽大的衣服穿上,系紧衣带对她说:“今日有束脩礼,当拜先生,女君不宜着绫罗绢锦。”

“西席者谁?”昝澍诧异地问。

阿娇答:“巴西周舒之子,儒林校尉周仲直。”

原来是先前的那个卜者周群!

昝澍问:“姊以为周仲直信口胡诌天象、卜筮,堪当‘茂才’‘直儒’否?”

阿娇思考了很久,冲昝澍狡黠一笑道:“奴有一言:苟有父死母生、母死父生中择其一,女君何当之?前于父不仁而后于母不孝,岂可言女君乃不仁不孝之辈欤?主君曾于巴西舍身救仲直公,太史公云:‘士为知己者死’,仲直弃愚直而全生死友义可谓不直乎?至于‘茂才’亦非虚名,女君岂不见吴兰、雷铜?”

阿娇的话在昝澍耳朵里就像唇枪舌剑一样尖锐,虽然感觉这样的道理还是非常离谱,但不知道怎么反驳,她沉默了好一会,无奈地笑了一下,朝她拱手一拜自甘败阵。

临近中午,一行人在昝宅正南门与其北的朝露大堂间的广场上奏起钟鼓丝竹。

昝澍头上没有绑辫子,而是用深青色的头巾裹起稀疏的头发束在圆滚滚的脑袋上,她虽然身长四尺三寸而已,与先秦学子仍有几分相像。

她举着两截腊肉干从东阙向西沿路走到宅门之下,后面跟着两列八行的队伍,搬运了不乏粮草、玉器、绸缎、宝剑共八大箱的东西。

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老人站在在西阙之下与昝澍遥遥相对,昝澍初见他有一副甲字型的面庞,走近又得观他有一道直入鬓角的眉毛,一对正在阴影下垂眸的双眼。他的面庞分布着冷峻的骨骼,那种嶙峋、巉岩峭立之感,从眉骨、双颧、下颌延长到颈椎、肩胛,最后消弭在了中老年人常有的佝偻着的虾背上。

昝澍行至他近前的一刹乐师恰好奏毕,广场东西两边围了二百多人,朝露大堂上静静地站着她的亲眷;太阳这样毒辣,这几百号人都不时咽口水等着礼仪结束回去吃饭。

“澍以饱食终日而愚懵不化,今知学可以医愚,谨愿修身立德、治学事道,承先贤陋巷箪瓢之性,继往者刺股凿壁之志;跽闻先生腹有才略、仁德贵重,求拜以西席,启蒙授业、琢玉成材,澍当舍苇苕而植高山,三载不窥园,耳提面命以尊教诲。”昝澍奉上肉干,举手加额、落地跪拜道。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鸦雀无声暴露出来,昝澍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睽睽众目仿佛烧灼一样的打量,此刻她还跪在地上稽首,就好像感到有一种被万人踩踏的压迫感,让她喘不上气。

“此礼群岂不纳之?”

她见地上的人影正晃动,忽然一只有力的手将她的胳膊扶起来。

昝澍才仰头,讶异地觉察到那深凹进去的眼眶里竟有一道弯弯的月牙、和那“茅草”中深藏着的微扬的嘴角。他把昝澍揽到阴凉的广袖之下,让奴人去取水来为她润口,然后牵起她的手笑呵呵地走入堂中画押。

一切告成的当日夜晚,昝澍跟着阿娇回房中休息。

今天太热了,她解下衣带四仰八叉地趴在席上感受着前胸之下冰凉的温度。

阿娇点起房中的雁足灯,静静地走来为她宽去头巾,取下漆木梳子理顺她的头发。梳子清凉的齿节温柔地刮擦着昝澍的后脑勺,不出一会她聚拢的眉头就松懈下来,气息归于平稳。

钎头上的蜡烛已经烧了小半,阿娇俯身将被衾盖在昝澍的腰腹上。

榻下袖子深处,隐约可见互相勾绞的双手;而夜色笼罩下的模糊轮廓中,有一对目光小心翼翼地窥视昝澍被烛光晕染的恬静的侧脸。

阿娇沉默了半晌,拖着疲惫的体躯往外面的廊下吹风。许久后她回头一看东厢房窗子里的童女,却发现她竟然在一边自顾言笑一边拨弄着发丝。

于是她穿堂屋进了东厢,问:“亥时既深,胡未寝耶?”

昝澍答道:“周群此人,未可遽辨其善恶,然其为名士则素所共知。我明日将往翰文馆进学,有周群以指导我之学业,想宅中之人,亦不复视我如鬼魅。”

阿娇上来合住她的眼睛。

“人言不足畏,女君不如务本修学,以慰汝牂牁之父。目下亥时,女君宜安寝。”阿娇道。

昝澍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终于把阿娇骗回了仆舍。她重新睁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月光进了窗户之后微微移动的阴阳分界线,时间越晚她越是睡不着,因为崭新的一天变得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