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花掩鬓 >  方死方生

庄子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闻花疏近来总做噩梦,常常梦见自己嫁了人,坐在开满梨花的木质秋千上,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哄着。

那婴儿生得圆胖可爱,窝在她怀里不哭也不闹,浑身青紫灰白得毫无血色,似乎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来洒扫的侍女捂着鼻子,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厌恶,时不时还窃窃私语着什么,说她受了刺激成了疯妇之类的话。

她恍若未能听见一般,指着满树梨花笑道:“逐玉,你瞧这花美吗?当年你父亲与娘,便是在梨花树下定情的。”

耳畔忽而响起脚步声,她抬眸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来者是一身穿褐袍的男子,和一身着天青色的姑娘。

“父亲,阿姐。”她抱着孩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

春日的阳光落在两人发间,似是镀上了一层耀眼金箔,两人的脸模糊在斑斓光晕里,让她瞧不清模样也看不清表情。

父亲从袖中掏出个精致的拨浪鼓,逗弄了婴儿半晌,忽然抓着她的手后悔道:“荷姑,父亲不该让你嫁到这家来。”

她刚想出言问个清楚,却见两人被绳索绑住手脚,跪在历来处置犯事官员的九儆台上,身后还站着持刀的刽子手。

有人强硬地上前将父女二人的脑袋摁在断头砖上,下一刻刽子手口喷酒水高高举起了砍刀,眼看着便要落下。

“父亲,阿姐,快跑……”她心急如焚想要上前阻止。

可下一瞬,两人温热的鲜血便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愣在原地茫然无措,看着父亲和阿姐的头颅在石砖上滚动。

刽子手擦拭着刀上的鲜血,举起砍刀就向她挥来,她腿脚如同钉住一般难以挪动,厉声尖叫着从梦中惊醒过来。

入目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屋子,墙角昏暗的烛火莹莹散发着光亮,偶有微风透过雕窗吹入,火舌随之跳跃摇曳。

屋子里很静,只有大丫鬟扶萃坐在床头打盹的呼吸声。

闻花疏深深吸了口气,方才觉得那声尖叫是在梦中,又觉心口憋闷得厉害,便掀开被子下床行至窗边,坐在靠墙小几上望着天上那弯孤寂的上弦月发呆。

前世她葬身火海之后,一睁眼便回到了卧病前,那时的王妈妈指着她的鼻子,义正言辞说她害得长姐走失了十载。

王妈妈向来如此狗仗人势,每每用长姐走失来压她,不过是想从她这儿拿走值钱东西,用来吃酒赌钱罢了。

她不愿意,王妈妈便拽着她的头发厮打,明知她不会浮水,还是将她推进了池子里,看着她在水中浮沉呼救。

想借此让她服软求饶达到目的,却压根没想到水下荷花的枯枝会缠住脚,她呛了几口水扑腾两下便没了动静。

而后就病到了现在。

她记得前世的自己因对父亲阿姐有愧,故而在王妈妈一干人等故技重施时,屡屡纵容,只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后来父亲派人将她接回府上之后,瞧着她浑身伤痕责问一干奴仆,王妈妈巧舌如簧将一切都推给她的自责愧疚。

再后来议亲被说是冷心冷场的善妒恶女,与夫家发生争执时也总被用来堵她的嘴,她郁结于心便不爱说话了。

如今她却明白了,自己亏欠之人是父亲阿姐,并非是这一干欺主的恶仆,她们没有理由借此做出欺辱主子的事。

想到此处,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因发呆而木然的眼神逐渐冰冷,就连指甲掐进肉里也丝毫没有察觉。

“姑娘怎么站在风口里,若是再病一场可如何是好?”扶萃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如既往地操心着,上前便要来扶她。

她摆摆手,朝扶萃安抚一笑:“无妨,我不过躺久了想起来走走,现下有些口渴了,你替我倒些茶水来吧。”

扶萃闻言自顾自取了件月白色披风给她披上,这才扭身倒了茶水递过去,嘱咐道:“姑娘大病方醒,喝得慢些。”

闻花疏喝了口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扶萃,我记得你是武婢,若是对上王妈妈几个,有几成胜算?”

“八成,若是有件趁手兵器,便有十成,”说着扶萃有些犹豫起来,问道:只是姑娘,你这次可还拦着我吗?

她自小力气就异于寻常姑娘,奈何摊上个重男轻女的父亲,为了换一袋子米养活弟弟,将她卖给了一个武夫。

那个武夫将她视作亲生,教给她不少功夫,只可惜好人不长命,让仇家寻上门来给打死了,她也就此开始流浪。

后来在她即将要被饿死时,闻花疏给了她一个烧饼,她偷偷跟着闻花疏来了崪岩山庄,被收下当了个贴身侍女。

每每碰上王妈妈等人作威作福,爬到闻花疏脑袋上欺负人时,她都恨不得将人捆了,结结实实的收拾一顿。

可碍于闻花疏心里有愧屡屡阻止,即便恨得牙痒痒也不得施展,便只能在暗地里掷些石子击膝,实在是不痛快。

闻花疏缓缓起身行至榻旁,抬手将荷花状烛台旋开些许,墙面随即弹出一个暗格,内里藏着两柄开过刃的宝剑。

手指轻抚其中一柄,剑身蜿蜒起伏窄细灵巧,剑格是灵蛇吐信状散着危险气息,眼睛里还嵌着颗暗红色的宝石。

她将宝剑取出递到扶萃面前:“此剑名曰赤练,乃父亲所赠,父亲说可以此剑保命,今日我便将它赠与你。”

这些都是临出门时,父亲告诉她的。

父亲昔日到胶南游玩时,买下了这个庄子用作晚年小住,后来不再上阵杀敌,便将征战沙场时的佩剑藏在了此处。

这柄赤练虽非父亲的佩剑,却也是父亲寻了顶好的工匠打造,便是为了日后住在此处有个不测,以备不时之需

扶萃接过握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又拔了根头发朝剑刃一吹,头发当即断为两截,她开怀笑道:“好剑!”

闻花疏笑问:“若有此剑在手,危难时可有把握?”

“姑娘放心,奴婢虽才疏学浅,对付不懂功夫之人,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便是遇上懂功夫的,奴婢也能与之博上一搏,誓死也会护姑娘周全。”扶萃说得肯定,一双眼里满是忠心。

闻言,闻花疏瞧着窗外月色如霜,喃喃自语道:“扶萃啊,这崪岩山庄,也是时候该整治一番了。”

扶萃心领神会,持着宝剑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