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殷九体谅映月羁旅劳苦,不忍心让她继续住在破庙里。何况花神庙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并非绝无人迹,倘若葛通的人马从此处经过,他们四人反而更容易暴露。于是殷九跑到十几里外寻了个农家,随便买回了些衣物、农具和蔬果,四个人乔装成赶早集的小贩,趁着天还没亮,匆匆回到了县上的客栈。
街上的官兵显然比之前几天多了数倍,殷九将临街的窗子打开一条小缝,见那些官兵四处巡逻游荡,遇到饭馆客栈便要进去搜查,搅得人们惶惶不安。这时,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哄闹之声,锦娘忙出门去看究竟,回来后神色不安地说道:“楼下来了一群兵,正在搜查咱们这家客栈。”她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杂乱的脚步声踢踏着上了二楼,粗声粗气的叫骂不绝于耳,其中夹杂着掌柜唯唯诺诺地赔着小心。殷九对映月轻声嘱咐一句:“别出声。”说着用手指着房间的门,口中无声地念着一串咒诀。映月不明所以,但只觉得房中突然暗了下来。此刻正是上午,户外阳光明媚,可明晃晃的日光照进这间屋子却不知为何竟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折扣。
映月动也不敢动地伫立在原地,只听见门外的脚步和吵嚷声越来越近。接下去,似乎是隔壁的房门被粗暴地踹开,一个粗粝的嗓音喝问道:“你们什么人?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不知对方小声地回了句什么,又听这个粗嗓门继续问道:“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映月只觉芒刺在背,额头上不禁岑岑滴下了汗来,她心想,那官兵现在必定是拿着自己的画像在盘问隔壁的房客。幸好今早回来时他们走的是窗子,否则被人瞧见,当真凶多吉少。正这样想着,脚步声已经踱到了门口,映月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虽然她头脑里清楚,现在有殷九在身旁,再多的官兵也伤不到她半分,但是这一路被人追杀的可怕经历,还是让她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产生了本能的畏惧,当下不自觉地抓住了殷九的衣角。殷九将她的手握住,发现那手竟然冷得要命。映月的下唇微微发着颤,脸上的神情始终僵着,却没想到脚步声只在他们门外略停了停便踱了过去。接着,另一侧隔壁的房门被“咣当”一声踹开,随后那个粗粝的嗓音便开始审问同样的问题。
官兵们搜寻无果,很快也就匆匆离去。映月惊魂甫定,呆呆地望着殷九:“他们中了障眼法么?怎的唯独不搜这间屋子?”殷九微微一笑,正要答话,便听锦娘在一旁呲声笑道:“无相宫的‘乾山之阵’怎么竟被姑娘说成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了。那群蠢货的眼睛就算再多长一百双,也看不见这间房的门。”映月想起从前在家中闲来无事,经常翻看一些道家杂书,而殷九在子虚幻境中指点万川咒术时,见她对数术推演很有兴趣,便曾得空指点过她一些阵法的基本变数当做消遣。她听锦娘这样说,便猜想,适才殷九所使的应该就是遁甲一门的阵法。只是启动和运行阵法都需要驭灵引赋,她不懂这些,当下也就不再细问。锦娘又说:“依我看也不用这么麻烦,那么几个小喽啰而已,料理了干净,免得总来罗唣。”青山说:“他们人多难缠,露了行藏倒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趁葛通的人马还没来,准备一下,今晚上山。”殷九拍了拍青山的肩膀,同时对锦娘说,“你们先随我上街去买东西。”
锦娘一怔:“买东西?”
殷九含糊地“嗯”了一声,眼锋扫过青山的脸,说道:“买一些上山用的东西,再买点吃的。”又转向映月,“不能让店里的伙计看见你,饭菜不能叫人送,一会儿我们从外面买回来,左右就一个晚上,好歹凑合凑合。”
映月听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打算带自己上山,心中不由得惶急起来。殷九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柔声道:“你别怕,这个房间比任何地方都更安全。你晚上就在这里好好地睡一觉,殷大哥跟你保证,明天天一亮,川儿就会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映月抿着嘴唇,只觉眼眶发热。他说得轻描淡写,还说什么好好睡一觉,难道他们在山上出生入死的时候,她还能安然入睡吗?可是映月也明白,自己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跟着去不过是给他们增加一个累赘,还不如听从殷九的安排,也好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锦娘正要开口再说什么,青山却先站了起来,手在她肩头用力一按,说:“走吧。”一面定定地瞧着她,锦娘会意住了口,起身随青山出了房间。
三人拐出几条巷子,锦娘便道:“殷先生特意把我们俩叫出来,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姑娘的面说吧?”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他们出门之前约好,彼此之间不称呼旧时的名号,“师兄”、“师姐”、“护法”之类的称呼也要一概免去。
殷九笑了笑,“陆夫人果然聪明。”
“过奖啦。”锦娘显得甚是得意,“咱们几人,除了青山使一把从辰剑,其余哪个不是赤手空拳,何曾需要过什么东西?再说,今天要闯的地方,就算真的需要什么神兵利器,又岂是在这种小县城里能够随便买来的?”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给了她鼓舞似的,又继续说道:“要说给映月姑娘买吃的,那也实在用不着三个人一起出来,所以殷先生有什么话不如还是明说了吧。”
“确有一事。”殷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低声道:“不归山不比其他地方,山上高手如云那自不必说了,即便合我们三人之力,就这样硬闯上去只怕也有死无生。”
锦娘将细长的柳叶眉轻轻一挑:“你也有怕的时候?”
青山道:“既然决定了要去,还管什么生死?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也就是了。”锦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不说话了。
殷九叹道:“要是我们都死了少主怎么办?”他看了看青山和锦娘,接着说道:“我想,报仇的事还是等救下少主以后再从长计议,这次我们先救人。既然只是救人,那么最好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山,趁那些道士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悄把人救走。”
“当然是救人!”锦娘显得大惊小怪,“就算你不说,我们也没想着用鸡蛋碰石头去。”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殷九质疑她上山的动机,因此表演忠心反而是大忌,唯利是图和贪生怕死才是她给自己写的话本。
青山笑道:“想当初我们几个何曾屑于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不过为了顺利救下少主,那也没法可想了。”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句“偷鸡摸狗”,显然是将少主比作了“鸡”和“狗”,言下实在大大的不敬,连忙住了口。
殷九说道:“但此事也没那么容易。”于是便将前些时日的猜测告诉了他们二人。他二人听说不归山上居然有高手可以凭灵赋感知到整个云梦墟的动静,均是大吃一惊,谁也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人的修为可以到达这个地步。
“如此说来,只要我们一踏进云梦墟,立刻就会被发现?”锦娘难以置信,“难道将灵赋收敛到毫不外逸也不行吗?”
“按理说可以,可是我没试过,所以我也没有把握。”殷九说,“但即便行得通,也同样很危险。灵赋的收放都需要时间,如果收敛到极致,一旦遇到突发情况,来不及恢复,我们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锦娘见殷九的神色似乎并不怎样焦愁,便问道:“你叫我们出来,想必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说吧,要怎么做?”
殷九点头道:“应对之法就在姐姐手中。”
“在我手里?”锦娘一愕,旋即明白了,“你是说‘昆仑哨’?”
“不错。”殷九道,“云梦墟中丛林密布,其中不知藏着多少鸷禽猛兽,可是槐荫县离云梦墟这么近,却从来没有野兽伤人的事情发生。县上的百姓时常进入林中采药或者到附近山上砍柴,也从没有人被野兽所伤。我猜,不归山上应该是有人用咒术压制住了野兽的兽性,让它们乖乖呆在丛林深处不能随意乱跑。如果姐姐用‘昆仑哨’把这些野兽都唤出来,那会如何?”
青山肃然道:“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要制造一场大混乱。”锦娘截住青山的话,莞尔道:“不归山的人虽然个个能耐,但是说到操控那些畜生,他们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此事并不难为,只是那成千上万的野兽若冲出云梦墟来,槐荫县上的人可要倒大霉了。”
殷九道:“主意是我出的,浩劫之后,我会奏‘孽息之曲’安亡者魂灵,以忏妄干天和之罪过。”青山和锦娘听他如此说,脸色均陡然一变。那“孽息之曲”一奏,固然能渡那些枉死的怨灵,但此举也无异于将这笔血债通通算在了他自己身上,日后有何天谴劫报都是未知之数。殷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将要说出口的话。他目光渐渐锋利起来,接下去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归山自诩名门正派。只要那些野兽出来作乱,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必定会派出弟子下山平乱,到时候众人的灵赋将会在云梦墟内外频繁流动,我们就趁乱混进去。只是……只是此事绝不能被映月知道。”锦娘冷笑道:“殷先生还真是怜香惜玉得很,天大的罪过都替人家背了,还要考虑人家心里好不好受。”殷九的声音弱了下来,近似于自言自语,“她弟弟的性命和无辜百姓的性命孰轻孰重?你让她怎么回答?还是我来替她回答吧。”
三个人沉默地拐出了小巷子奔大路而去,集市上行人多了起来。那些官兵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街上也恢复了热闹。殷九在几个不同的馆子里买了熟肉、干粮并好几样小菜,又用油纸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包好,仔细地拿在手上。可他似乎还嫌不够,恨不得要把整条街逛完。青山对锦娘低声笑道:“曾经无相宫里最可怕的杀手,现在竟为了给姑娘配几样小菜跑遍大街小巷。可见是人就是会有弱点的。”锦娘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句,笑了笑又沉默下来。她在一个摊子前停下,摊上摆着拨浪鼓、小手铃、彩泥做的各样小兽、草编的蚂蚱、风车、竹车等等,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锦娘拿起一个白瓷的小物件,心猛地揪了起来。她魂不守舍地盯着那物件看,白瓷的做工并不精细,大约摸能看出是个小老虎的样子,又一想到今晚便要上山去,胸口不由自主地阵阵发悸。看摊子的婆婆忙起身,弯腰驼背,眼睛笑得眯成了缝,缓缓道:“夫人给孩子选一样玩意儿?这都是老婆子自己做的。”青山从身后赶上来,问:“你怎么了?”锦娘似乎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白瓷小老虎掉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上,“啪”得一声摔得粉碎。老婆婆仍是一脸笑容,嘴里絮叨着:“不碍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说着慢吞吞地蹲下身去,颇为吃力地想要把地上的碎片收拾起来。锦娘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青山莫名其妙,喊了她几声,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锭子往摊一搁,急忙发足追了过去。
这一切都被殷九看在眼里。
02
这天晚上,映月如同坐牢般独自呆在客栈的房间里。她一会儿坐在床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倒了一杯茶却不喝,转了几圈又在圆桌前坐下。桌上摆满了殷九买来的各种吃食,可是她一口也没动,
将近半夜的时候,大批官兵终于涌进了县城。锵锵的脚步并甲械摩碰之声从大街上传来,虽听不见一句人语,可却能明显觉出整条街上都是官兵。映月不由得想要看看外面到底闹到了什么地步,可伸出去的手刚要去推窗子,马上又缩了回来。殷九临行前嘱咐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打开窗子。隔着窗纸,她觉得火光扑脸,不知外面点了几百几千只火把。
房门外的走廊上,住店客人们乱作了一团,你推我搡地往楼下挤。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都不敢打开客栈的门,挤在门口争先恐后地扒着门缝瞧,一面互相打听:“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说是抓逃犯呢。”“用得着这么些人?”“你没听说吗?抓的不是一般人。”……映月听着更加心烦意乱。这时,街上传来众官兵的一句齐声叫喊,映月没听清他们喊了什么,却听见杂沓的碎步四散开了。楼下一个女人就在这时突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客栈大门似乎被破开了。紧接下去,整个客栈都乱了套,哭嚎声、吵嚷声、呼喝声、叫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街上一样的乱,官兵见到房子就进去搜,远比白天时要野蛮得多。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驱赶到街上,但有微词就一刀杀了,合法地行着强盗之事。
映月浑身颤抖地坐在地上,眼泪一串接一串掉下来。她抱着头,不敢去想外面正在发生什么。这一次的搜捕显然比先前那次更暴烈也更彻底,官兵们狼奔豕突地冲进来,将整个客栈翻了个遍,可是映月这间房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并无人问津。门口走廊上,一名官兵大声报告:“禀百夫长,没发现逃犯的行迹。”房门的软纱隐约透出一个魁梧的身影,那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如同在耳边吼叫。映月双手紧紧捂在嘴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桌上燃着的一盏油灯。这盏油灯是殷九临行之前点燃的,他将自己的血滴在了灯油里,告诉映月,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更不能踏出这个房间半步。只要这盏灯不熄灭,她在这个房间里就是绝对安全的。映月不明白这油灯有什么奇特,但是她完全相信殷九的话,只是从青山和锦娘的神情中她隐约察觉到某种不寻常,去问时,殷九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又一次叮嘱她千万不能让油灯熄灭。百夫长恶狠狠地咒骂了句“废物!”又喝了声:“撤!”这伙搜查的官兵才乌泱泱地下了楼去。
映月松了口气,正以为暂时躲过了一劫,街上不知是谁又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叫。那叫声听来简直是非人的,直唬得她汗毛倒竖。接下去,一声声嘶吼与惨叫错杂响起,连成了一片。人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惊声狂呼:“狼啊!有野狼!”“大伙赶快进屋!”“那一群是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野兽?!”……
距离映月的客栈十里之外,锦娘站在府衙前钟楼的尖顶上,长发和遍身衣裙在风中狂舞飞扬,月色朗照之下乱影纷纷,宛如周身燃烧着黑色的烈火。在整个县城都陷入一片混乱之时,没有人会注意到钟楼顶上迎风立着的这个人影,更没人去注意此人正在徐徐吹奏着一截淡青色的骨哨。她的手指在骨哨的一排孔洞上飞速地交替抬按,吹出的气流化作颠簸的哨音,在她四周掀起层层涟漪,往云梦墟深处扩散开去。此时的槐荫县早已沸反盈天,人的嘶喊与兽的吼哮盖过了一切,那哨音汇入其中,便如涓涓细流汇入滔滔江海,瞬间无影无踪。
数不尽的豺狼虎豹、熊狮獐犀、巨蟒毒物、腐鼠野狸源源不断地从云梦墟深处倾巢而出,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它们的栖息之地正在发生一场惊天的灾异,而它们几乎是逃命一般地仓惶迁徙。人们何曾见过这样多的野兽集体出动,更何况又是一群凶相毕露见人就咬的嗜血凶兽,因此个个被吓得魂飞天外。跑得快些的断手断脚,却所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而那些老弱病残跑不动的,早被尖牙利爪胡乱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块。
官兵们本在四处搜查,野兽冲上街时,他们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自恃身覆铠甲,手上又握有兵器和火把,起先还舞刀弄枪满以为杀得痛快。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野兽是根本杀不完的。而铠甲再坚固,也经不住好几口尖齿、好几只利爪没完没了地撕抓。更可怕的是,这些野兽不知怎的竟似乎全然不怕死,迎着刀尖火把也没命地往上扑,一刀斩掉了半截身子,剩下的半截还像中了邪一样抽搐着猛扑乱咬,甚是恐怖。一时之间,整个槐荫县血流横街,腥气盈天,四处可见尽皆是人或兽的碎尸残块,人间炼狱亦不过如此。
殷九始终闭着眼,硬起心肠不去看那街上的惨状。忽然,他扬起手道:“不必奏了。”锦娘的哨音戛然而止。殷九睁开眼睛,只见无数团白色幻影夹在成群的野兽中间飞掠而出。掠至县城街上,幻影定下,方才看出是一群身着白衣的道士。这些道士奉命下山平定灾乱,他们身负咒术,斩杀起凶兽来自然要比官兵利落得多。他们先去救下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护着老弱妇孺逃到安全的地方,再回去救那些丢盔弃甲的士兵。然而林中猛兽层出不穷,似乎无休无止,一时之间竟也难以控制住局面。
殷九心中暗自伤叹:“来得未免也太迟了些!”又对二人号令道:“就趁现在,我们上山去。”说罢,三人一齐纵身一跃,同时消失在了钟楼上方的夜空中。
不归山的主峰原本是隐藏结界之中的,所以外人即便进了云梦墟,也寻不到上山的路径。可是今日众弟子倾巢出动,那结界自然门户大开,殷九等人一入林中,远远地便瞧见了天极峰的所在。
三人心中大喜,却不敢丝毫大意。此刻,山间河谷全是不归山的弟子,他们正在设法阻止更多的野兽冲向槐荫县。殷九随手擒来三个小道士,打晕了,剥下外衣。三人匆匆换了衣服,锦娘又驱赶野兽引开了一批巡山的道士,他们这才从一处荒僻的溪谷绕到了天极峰脚下。
这山峰的周遭与别处大不相同,三人一走近,便觉四下里非常突然地安静了下来,原本真真切切的兽哮与人声,像是被隔绝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罩子之外。殷九抬头向山上望去,只见奇峰怪石错落嶙峋,不知伸向何处,犹如一只结满瘤子的巨手掏进了夜空。忽而又觉得那巨手似乎正要朝自己的头顶扣将下来,不由得胸口一紧。
锦娘四下看了一眼,见上山之路竟无一人阻拦,便笑道:“我们这着‘调虎离山’使得好,把这一干臭道士支开,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殷九道:“可别大意了,真正的‘虎’哪里便是轻易就能调开的?”
锦娘因先前在永平县对万川动过手,还杀了他那个名叫殊同的贴身小厮,遂担心万川心有芥蒂,不肯与她同行,因此自请独自一路,去忘执塔救少主。殷九一想,此言有理,但忘执塔毕竟守备森严,于是命青山与她同去,约定好如果哪一方将人成功救下,便以“火流星”传信,又将忘执塔的方位与二人细细说了。二人将要动身,殷九又将他们叫住,对锦娘道:“还要借姐姐的‘昆仑哨’一用。”锦娘疑惑道:“山上若真有厉害人物,岂是寻常猛兽能够应对的?”殷九道:“不及细说,我自有道理。”锦娘也不再多问,从颈上摘下哨来交与殷九。一时计议已定,三人便兵分两路先后上山去了。
03
万川曾让鳞鸿给殷九传过信,提起过自己在天极峰上何处居住、何处上课等事。但鳞鸿传来的不过是大致方位,如今殷九置身山中,方知这山里岩壑错杂,林木森森,远非言语所能尽述。加上现在夜色又重,雾气又大,所以他也只好连蒙带猜地乱寻乱撞罢了。
殷九生恐被人察觉到灵赋的流动,不敢轻易使用咒术,所幸他的轻身功夫亦十分了得,如今全力施展开来,上山的速度自也不慢。他想,山上的弟子们都去了槐荫县,可那些旒生们必定是不用去的。想他们个个出身王公之家,且是帝王钦点,不归山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去冒险。再说,凭他们学的那点微末功夫,自保都未必能够,何况救人?所以这个时辰,旒生们应该都在居所内睡觉才对。只要找到他们的居所,自然也就找到了万川,到时将他悄悄带下山去,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殷九马上打起了精神这样一盘算,他的心也就稍稍定了。他在一块巉岩上歇了歇脚,却也不敢耽搁太久,稍歇了片刻便又以更快的速度上山去了。
方行至半山,转过一个山坳,殷九一眼便望见远处的一间间房舍。原来,旒生与其他弟子们的居所混在一处,接相连属,占据了一大片缓坡。那里地势相对平坦,没有许多林木遮蔽,月色下视野也就开阔起来。殷九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向一处院子,心中却焦煎不已:这么多屋子,又都建得一个模样,如何得知川儿住在哪一房哪一舍?罢了,少不得耐下性子一间间去搜便是。院门开着,殷九走了进去,这院子居然静得出奇,心下暗道:“便是一屋子人全都熟睡着,也该有微微的鼾声才是,怎的如此安静?”于是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跃上了屋顶。以他的功夫,落在屋顶上本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可是这山上终年气候温暖,建造房屋时鲜少考虑保暖的需要,因此屋顶在椽木之上直接铺设了轻薄的活动瓦片。他未想到这一层,是以落脚还是稍微重了些,果然便发出几声“咯咯”的轻响。殷九忙敛声屏气,不敢再挪动一步,直到确信这几声响动没有引起异常,才缓缓蹲下身去。可他揭开瓦片一看,发现床榻上的被褥都散乱着,整间屋子空无一人。
殷九马上跃向了另一个屋顶,这一回他将脚步放得更轻,可这一间屋子的情况与刚刚一样。就这样连续查看了好几间屋子,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殷九暗自生疑,难道竟不是这里?还是说连旒生们也跟着下山去了?他又从屋顶上跃下来,进了门,将手伸进榻上散乱的被褥中去,被褥还是温的,可见人是刚刚才离开不久。可若是刚离开,为何自己这一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正纳罕间,忽听四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传来,缓慢地逼向自己。那声响十分微弱,可殷九还是听出,那是几百双脚小心翼翼地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马上晓得,自己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殷九心中叹道:“瞧来神不知鬼不觉必是不能了。也罢,左右与不归山的恩怨早晚都要了结,索性今日就来个痛快。”于是把心一横,阔步走出了屋子。哪知刚出屋门,迎头便遇上洛云凝带领一众弟子冲进了院子。
那洛云凝此前奉掌门之命,下山追查江湖多起灭门惨案,曾在侯府与殷九见过面。当时他便十分怀疑殷九与无相宫有关,只是苦无证据,最终损兵折将又无功而返,让他在众弟子面前大没脸面。如今他见是殷九闯山,便如证实了自己当初的判断,心中早有几分得意,又见对方已入自己彀中,便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你。师尊命我等提防魔教闯山,我心中便猜着是你,现在看来果然不错。当日在侯府有靖安侯护着,被你侥幸逃过了一劫,今日便看你如何。”他这番话既是说给殷九听的,也是说给随行而来的其他弟子们听的。这洛云凝一向性情孤傲,每每独来独往,对无极崖以外的其他弟子往往不屑一顾。而玉棠宫治下的众弟子本就对无极崖因不甘心而生不服气,如此一来更加厌恶洛云凝目中无人。因此,身边这些人虽奉掌门之命暂时听他调遣,可人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不情愿。他这一番话,既是想显示显示自己的先见之明,也是要告诉旁人,当初没有将魔教贼人拿住,那是贼人的“侥幸”,可不是自己没可奈何。
殷九听见洛云凝口口声声说“师尊命他如何如何”,心中便想,他这师尊又不知是何方神圣,或许就是那个能将灵赋扩散到整个云梦墟的人。但不管怎么说,对方显然早就防备今日会有人闯山了,可见是自己疏忽。
原来,云梦墟内的兽类虽然凶猛,但长期以来被不归山以结界约束在山林深处,从不曾远离自己的栖息地,更不会发狂作乱。掌门谭殊本在玉棠宫打坐,突然收到弟子来报,说山下猛兽集体发狂,震惊之下更深觉大悖常理。加上此前旒生季考之时,上官万川出手打伤葛雄,用的竟极像是无相宫的咒术,而更早之时的江湖惨案,也似与魔教复仇瓜葛相连。这一桩桩怪事,让谭殊对对今日之事便更加上了心。于是他一面打发众弟子下山保护百姓,一面起身亲自上无极崖,要与三名护法长老商议。没想到,上崖的路上便碰到了云宸等三师兄弟,并得知三老已料到今晚魔教会来闯山,故而特派他们前来助玉棠宫一臂之力。
殷九并不知这其中诸多原委,只想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救出少主和川儿,日后再要来救人,恐怕更是千难万难。他不知青山和锦娘是否也已经露了行藏,现下只好拖他们一拖,见机行事而已。于是故作一副倨傲神色,笑道:“又是你。还是让你那个师尊出来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洛云凝果被激怒,眼中精光大盛,扬声道:“对付你,想来还不必惊动师尊他老人家。”话音未落,剑已刺出,好一招“凫雁回塘”。洛云凝身形极快,出招更是直取对方要害,不留丝毫余地。身边的弟子只是被他激起的剑气从旁侧扫到,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后猛推,须得拼命稳住下盘方能勉强站住。他们这时也不得不佩服洛云凝的本事,心想,只是这剑气的余势便已这样难以承受,剑锋的锐利难挡可想而知。倘若被这一剑刺中,别说是凡胎**,便生得钢筋铁骨恐怕也不能活命了。
殷九瞧洛云凝使出如此凌厉的杀招,心中虽惊,但却并未躲闪。他猛地抬起右臂,朝剑锋迎了上去。只听铮的一声,犹如金铁猛烈撞击出的刺耳声响。众人正好奇那一剑到底刺中了什么,定睛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那剑锋抵在殷九裸露出的一截小臂上,可就是无法刺破他的皮肤。剑尖与他手臂接触的那片皮肤,隐约显现出如同鳞片一般的纹路来。
众弟子中有年纪大一些的,曾听长辈说起过魔教几位护法的本事,其中尤以大护法的“麟魂甲”最为怪诞离奇。如今见他竟能以血肉之躯抵挡兵刃,立即便猜出那皮肤上酷似鳞片的花纹正是“麟魂甲”,于是失声叫道:“是烛龙,他是魔教大护法烛龙!”其他弟子便是有不知道“烛龙”这个名字的,听了如此口气,也料到此人定然非同小可。至于那些原本就知道的,被这样一提醒,更是吓得魂飞天外。
洛云凝头一偏,侧过脸来朝身后众人喝道:“慌什么!”一时发了狠,心想,若是这第一招便落了下风,岂不让玉棠宫的人看了笑话,无极崖的脸面可不能丢在自己这里。于是手上越发加了三分力道。岂料那“麟魂甲”刀枪不入,即便“干将”“莫邪”那等神兵利器也万难在上面留下痕迹,更何况一柄普通的长剑。洛云凝只见手上的剑慢慢弯成了弧形,接下去那弧形又慢慢弯成了半圆,可是对方的手臂却毫发无伤。就在这时,殷九抵着剑锋的右臂突然朝前一推,一股汹涌的气浪瞬间朝洛云凝排山倒海般地掀了过去。洛云凝知道这道气浪非同小可,便不敢硬接,忙将身体朝后一撤,翻向空中,顺势消去了部分力道,而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可他身旁的一众弟子却早已被这道气浪冲击得人仰马翻,一个个滚在地上大口呕血,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洛云凝竭力稳住下盘,强撑着绝不后退半步,生生以百骸六藏之气承受了余下的力道。可不归山的咒术施为之时最忌讳用强,不论进攻还是守御,都讲究顺势而为,随方就圆。但他这时为了在人前显能,拼着修为深厚,硬以躯体抵挡余力,虽然未受重伤,然脏腑受到的摧损却也着实不小,连带整个上半身都感到麻痛难忍。
洛云凝勉力调整内息,自知远不是此人的对手,胸中疑团却因此茅塞顿开。当日在王城的聆花楼,他曾把旋鳌当成无相宫的大护法,与其过招之时,虽有感棋逢对手,但也只当他是一个劲敌,却未有丝毫胆怯。不止如此,那时他还心想,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青麟神使烛龙,瞧来也不过如此,倘若要一举收拾魔教残余的乌合之众,想来更不算什么难事了。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先入为主印象,后来再在侯府与殷九见面时,虽然也疑心殷九是魔教的人,可毕竟并未与其直接交手,不知其深浅,所以也就没有深想他的身份。可直到今天见识了殷九的“麟魂甲”,洛云凝才终于恍悟,原来真正的烛龙竟不是别人,却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断臂少年。再加上对方只出了一招便令自己难以招架,对他的身份洛云凝也就再无所疑,而且惊骇之余,又更生了三分惧意。
洛云凝并不知道,其实对方此刻也在心里掂量着他。殷九这一招看似随手一挥,实则有山呼海啸之势。他本是想这第一招出手,必得先声夺人,震慑对手,好让对方摸不清自己的底,因此用上了接近五成的功力。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洛云凝非但稳稳接住了这一招,而且竟然面不改色。殷九登时警觉起来,他想,此人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修为,那么他师尊的本事岂非更是登峰造极。假如他们师徒联手,自己哪里还是对手。况且这山上还有那么多弟子助阵,真动起手来,敌众我寡,局势确然是大大的不利。不如趁现在下杀手将他除了,一会儿倘若要斗他师父,也少了个扎手的。
殷九突然笑道:“道长好本事。不知尊师是哪位真人,有幸一见否?”他说到“有幸”二字时右手高高举起,在头顶攥成拳头,接着往下用力一挥,如同把什么东西从空中拽了下来。洛云凝看得出这是一个咒术手决,所以在他动作起始之时就做好了防备。果然,随着殷九这一拽,半空中顷刻之间出现了无数根细小的冰针,这些冰针汇聚起来,晶晶闪闪,如暴雨般地向洛云凝等人倾泻而下。几乎是在同时,洛云凝也已将手中的长剑送了出去,那长剑甫一脱手,立即飞速旋转成了个硕大的银伞盖,接着一化作三,遮挡在他自己和身边几个人的头顶。那泼天的针雨既密且急,砸落在伞盖之上,却透不进丝毫,一片片灿银也似的飞溅到夜空之中消失不见了。
洛云凝本是想幻化出更多剑来,好将地上所有的师兄弟都护住。可是殷九施咒的速度实在太快,而那针雨的来势又实在迅猛,他穷尽全力出手,也只来得及幻化出三柄剑,护住了身边的几个人而已。而其他暴露在冰针之下的弟子,早已成为了一具具结满冰霜的尸体。
殷九这一手“寒瀑飞空”,乃是在敌众我寡时用来大范围攻击对手的咒术,最适宜在潮湿的山林或者有湖河的地方使用。施咒时,调动极寒之气将周围水汽凝结成冰针,再源源不断地击射群敌。那一根根冰针看似纤细如发,可是每一根都至阴至寒。修为强者,被射中尚能抵御寒气,但虽不致死,也必伤及肺腑;而修为不足者一旦被冰针射中,寒气则瞬间在体内扩散,眨眼的功夫便可将人活活冻死。
刚才与洛云凝对过招后,殷九其实已十分清楚,这“寒瀑飞空”的威力虽强,但以洛云凝的本事,却还伤他不得。之所以使出这门咒术,只是为了让他因自保和救人而分心。就在洛云凝全力抵御漫天倾盆而下的冰针时,殷九不知何时竟如鬼似魅地绕到了他的身后,一掌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背心。只听“哧”的一声,洛云凝的口鼻登时蹿出几大股鲜血,于此同时整个人飞出了十几丈之外。他头顶旋舞的长剑,因为失去了咒术的支持落了下来,早被殷九接在了手中。而那些刚刚被长剑护住的弟子,此时在冰针之下暴露无遗,哼也没哼出一声便被通通射死。
殷九原想用这一掌将此人毙了,以免夜长梦多。可是他上山之时,因为了防止露出行迹,所以将灵赋隐藏得极深,一时之间难以调集超过五成的功力。但以殷九如今的修为,这一掌即便有所保留,其威力也足以开山裂石,若是打在寻常的咒术师身上,便是有十条命也交待了。洛云凝毕竟底子深厚,可虽然如此,但毫无防备地中了这样一掌,就算没有立刻要了他的性命,却也令他匍匐在地呕血不止,眼见是再无还手之力了。
殷九看他受此重伤竟还不死,震惊之余竟有一丛毫无来由的恶念在心里拔地而起。他借着月色四下环顾,满地都是穿着白衣的尸体。他们的脸比衣服更白,头发上眉毛上都结着厚厚的晶莹的霜花,地上干干净净,一滴血也没有。有些尸体的胳膊、腿或者头掉了下来,那是被瞬间冷冻之后又受了外力的撞击,于是就像不甚坚固的冰凌一样折断了。殷九冷眼看着这些尸体,他们个个都是死在自己手里的,而山下的槐荫县,死在血口利爪之下的百姓更加不计其数,那些人也是因自己而死的。他冷冷地想:反正今日杀孽已经足够重了,何妨再多他这一条命。遂将手中长剑一挺,以迅雷之势直取洛云凝的咽喉。
就在这时,前方不知处冷不防地射来了两道白光。这两道白光来势极快极猛,待到近处方才隐约看见是两柄长剑。殷九全身覆着“麟魂甲”,本不惧任何兵刃,原想不去理会,先取了洛云凝的性命再说。可这两柄剑竟是对准了他的双目而来,于是不得不收了进取之势,急忙将身体后仰,背心几乎贴到地面,让那两柄长剑方擦着自己的胸口飞了过去。殷九心下一惊,暗道:究竟是什么人,居然知道自己“麟魂甲”的罩门。
殷九右手持剑在地上一撑,周身立即腾起,凌空旋了半圈,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这时,两名白衣道士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只见他们同时将手一伸,刚刚那两柄飞出去的长剑在夜空中划了一道银色的弧线,调头又飞回到了二人手中。
这两名道士一老一少,衣着与寻常弟子不太一样,显然身份更为特殊,只不知是哪一辈分上的。年长的那个头发花白,应该已是年过半百;而年轻的那个,看上去不过比万川略大些。殷九一见那老者,心下一凛,暗道声“不妙”,可脸上兀自不动声色,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故人来了,怪不得对我这‘麟魂甲’了如指掌。”
那老者看见四下里横尸遍地,心中既悲且怒,瞋目裂眦道:“你果然没死!只恨当年没有将你们这些魔教妖孽斩草除根,方始酿成今日大祸!”
说话这老者,正是不归山当今的掌门谭殊。二十年前,不归山率领江湖各派围剿无相宫,当时的掌门玄阳真人与无相宫尊主死战了数个日夜,最后虽然将魔头铲除,但玄阳真人也因功力散竭而油尽灯枯,在被送回不归山的路上便羽化而逝了。弥留之际,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并嘱咐他继续清缴魔教余党。彼时的谭殊三十出头的年纪,虽是临危受命,但自小得师尊言传身教,已颇有担当。他深知无相宫组织甚严,即便魔头已死,余下的宫人们也只会拼死抵抗,绝非乌合之众。尤其是那四个护法,不论智计和本领,俱是非同小可。相反,各门各派乃是临时凑在一起,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各怀鬼胎,若无不归山从中提挈,早已是一盘散沙。于是谭殊当下决定,对掌门的死讯秘而不宣,惟恐江湖各派人心涣散,魔教趁机死灰复燃。他命几个信得过的师弟将师尊的遗体送回,自己则带领其余弟子重返无相宫,对外只称玄阳真人身受重伤,暂时被送回山上修养。当他带领各派人手一路攻上垂云峰后,便是在峰顶的雁去台第一次见到了烛龙。谭殊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江湖传言中杀人连手都不用抬的魔教第一护法,无相宫的青麟神使烛龙,竟是一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雁去台上的那一场鏖战也是天昏地暗,谭殊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当时在场的人能够活命,纯属是缴天之幸。若不是烛龙先前已经身负重伤,又要护着怀中的婴儿,恐怕所有人都得死在那里。尽管最后他还是抢下了那婴儿,又逼得烛龙跳进了泥犁鬼门,但谭殊实在不敢说,自己那时就战胜了他,更何况,如今他又好端端地站在了自己眼前,还欺到自己的门派中杀了这么多人……
殷九冷笑道:“我们是魔教的鬼怪妖孽,你们却是正派的神仙真人。不归山口口声声自居名门正派,那么二十年前你们在无相宫做下的,又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了?!谭殊道长——”他住了口,点头狞笑道:“现在应该称你为‘掌门’才对,你也算见过世面的,与当年烧了几个月的大火和数百里血流漂丘的惨状比起来,今天这区区几十个弟子的性命,充其量只够替你们当年的血债还一点点利息!”
“住口!”谭殊大喝一声,林间树木被这一声吼叫震得簌簌作响,“你这魔头,犯下了罪孽还要狡辩!你若要报仇,只来找我便了,这些弟子谁也没参与过当年之事,与他们什么相干?!又与那槐荫县上的无辜百姓什么相干?!你戕害百姓在先,屠戮我不归山弟子在后,今日若让你活着下山,日后又不知多少人命要丧于你手!”
殷九仰头哈哈大笑,道:“魔教中人不把坏事做绝,岂不愧对了你给我的这顶帽子?不错不错!天下的坏事都是我做的,不仅是你们不归山的弟子该死,一切与不归山有关的人也通通该死!废话少说,老匹夫,动手吧!”
谭殊对身旁那少年道:“你先带了云凝回去,这个魔头我来应付!”
那少年急道:“掌门,此人咒术甚强,只怕不容易对付,不如让云宸……”
谭殊扬了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今日也当做个了结。你先将云凝送回邛鸿院,然后马上去忘执塔支援云歌。那里还有两个妖孽,他一个人恐有闪失。”
殷九听了这话,一惊非小,原来青山和锦娘的行迹也已经暴露了,看来今日要救出万川和少主只怕是难能了。又揣度着:谭殊身旁这少年,适才出手甚是了得,犹在洛云凝之上,听他名字似乎又与洛云凝同辈。可他怎的对谭殊只称“掌门”不称“师尊”,莫非他们的师尊另有其人?倘或若果真如此,那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