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那天国师瑶光来过以后,整个乐华宫便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氛围中。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国师再来,下一个惨死的便是自己。同时,他们也见识了映月这位新主子外柔内刚的厉害,因此一改先前的懒散,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生怕成了她眼中那个“看不顺眼”的人,惹她拿自己的性命去跟国师做什么交易。
然而映月的的恐惧并不比宫人们少,但却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那日,瑶光到乐华宫来大开杀戒,并非刻意扬威于人前,而只是想给映月以震慑。映月将他的目的瞧得一清二楚,深知这下马威只是铺垫而已,只怕另有一番威逼利诱尚在其后。映月想,既然那瑶光是冲自己而来,由她独自应付便是,少些连累无辜。于是请他到前厅用茶,免了宫人们的一场劫难。
映月所料不差,对方也不拐弯抹角。只是她没想到,瑶光所说之事却是与殷九有关。原来,瑶光早已知晓殷九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无相宫的大护法。他还说,当年无相宫之所以被各大门派所灭,并不是什么正邪之争,而是因为无相宫谋逆不轨,王才授意不归山率领各门派将其除去。映月在心中冷笑,好个谋逆不轨,只要想除了谁,随便扣上个谋逆的帽子便了,多么方便?
瑶光又威胁说,烛龙在靖安侯府藏匿多年,上官家又如何脱得了干系?只要她郡主肯说出烛龙藏于侯府的真实目的,他瑶光可保上官家阖族无虞。
映月何尝不是早已察觉了殷九身份的不寻常?可是在她心里,殷九始终是殷九,始终是从小对她姐弟二人呵护备至的殷大哥。慢说她尚不知晓其有何目的,便是知晓,又怎会轻易透露给外人?但她转念一想,瑶光心狠手辣,此时又为他所擒,若是让其以为自己毫无利用价值,恐怕她和竹桃二人随时有性命之忧。于是故意装傻充愣,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那瑶光果然心中起疑,误以为映月假装不知,可又不能十分用强,于是阴恻恻地笑道:“郡主冰雪聪明,相信定然能够推测出个中原委。什么时候郡主愿意说了,什么时候便可出宫与父母团聚。”说罢拂袖而去。
映月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终于明白,此番进宫果如父母所料,排舞祝寿是假,包藏祸心是真。可是映月事后反复回想那天瑶光说过的所有话,总觉得他另有一层目的尚未言明。因为他除了问起殷九,他还绕着弯问了许多府上的琐事。这些事情貌似无关紧要,瑶光提起时也是闲聊语气,可映月听来总觉古怪,好像他是在寻找府上的某样东西,但思前想后终究不得要领。
彼时瑶光虽已离去,可映月清楚,他的目的一日没有达成,又怎能放自己回去?况且此人向来对上官家虎视眈眈,此番费尽周折将自己弄进宫中又岂能善罢?是故终日寝食难安,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
这日午后,竹桃捧了点心茶果进来,见小宫女夜心也在房内,心中便不痛快。这夜心是谁?正是当日映月从那老太监手中救下的宫女。她本是这宫里的四等仆婢,只能在庭院中做些洒扫的粗活,进不得主子房内。映月将她救起后,命人好生照料,过不多日伤势便即愈可。映月度其模样娇俏又聪明伶俐,甚觉亲切投缘,心中喜欢,便留下她在屋内伺候,唤作“心儿”。
谁知心儿一来,竹桃心中却郁郁不乐。那心儿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自有一股傲气。当日那老太监下死手几乎将她鞭挞至死,她也断然不肯招认从没做过的事,这一点在映月看来十分可贵。加上她又心巧嘴乖,每每说些宫里的趣闻异事,总逗得映月展颜而笑,因此她二人越来越聊得来,竹桃倒深感受了冷落。
竹桃从小伴着映月长大,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然而映月可以有无数个丫头,可她竹桃却只有映月一个主子。“情同姐妹”只是某种殊荣,于她而言,自是一心一意都在主子的身上。主子的喜怒哀乐便是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主仆之间又如何能够真的如“姐妹”一般平等?
竹桃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每每见到映月与心儿有说有笑,内心也不免黯然自失。这时她见心儿站在房内,忍不住将碟盏往茶几上重重一搁,说道:“心儿,你先出去。我跟我家小姐有话要说。”
她故意将“我家小姐”四个字说得正腔圆,眼锋冷冷地朝着心儿斜飞过去。映月正卧在榻上看书,目光从书沿上抬起,果见竹桃神色异乎寻常。可她有意想瞧心儿的反应,便故意不动声色,仍旧随手翻书,一面细细留意。
心儿仓促地一笑,神色甚是尴尬,应了声“是”就忙忙退了出去。等心儿出去,映月轻轻掩上书本,笑道:“何必如此?”竹桃努着嘴,兀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可是映月连日观察,早已将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映月上来拉住她的手,说:“我与心儿相识不过短短数日,见她乖巧伶俐言语不俗,这才多说了几句。你我二人从小朝夕相处,难道我竟是没轻重的吗?好模样儿的倒吃起闲醋来了。”
竹桃羞得满面酡红,低头嗫嚅说:“谁吃醋了……”
映月故意不依不饶,偏要追看她躲闪的眼睛,笑道:“现在心儿也出去了,这屋里头就剩下了‘你家小姐’,你倒要跟‘你家小姐’说些什么?”
映月学着她的口吻,一连声的“你家小姐”,竹桃的脸更红了。“也没什么。”她小声说,“我就是……就是想提醒小姐,这宫里头人心叵测,可别什么人都轻信。夫人说了——”
映月夸张地苦叫了声“啊——”,同时眼睛一翻,头朝后仰去,做出一副即将晕倒的样子:“夫人说,夫人说,夫人再说我耳朵就要听出茧子了。”说罢朝竹桃一挤眼睛,主仆二人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倒是有件事,交给别人还真不放心。”映月说着朝竹桃勾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竹桃凝神听了,笑道:“这个简单,小姐就放心吧!”映月又嘱咐:“仔细着,别给人瞧见了。”竹桃点头称是,随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实映月困在这乐华宫中,半步都踏不出去,哪里真有什么重要差事交给她做。不过是念及竹桃从小跟了自己,莫让她误会主子亲近外人而寒了心,这才想了个法儿让她替自己办些“交给别人不放心”的事情。可是映月没想到,她们主仆二人这番对话,隔着薄薄的门板,被心儿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句“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
这正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02
女儿进宫已逾半月,上官仁夫妇二人日日焦心。聂氏每天派府丁去宫门口守着,命他一旦听到里头传出什么消息,即刻飞速回报。可是半月既过,王宫里外竟打听不出一点消息。
这段时间,女儿在宫中出不来,做父亲的也进不去。因为就在映月册封的第二天,宫里突然来人传王的谕旨,令靖安候在家静养,无诏不得入宫。上官仁心知此中必有古怪,却又无可奈何,是以终日因将女儿送入宫中而痛悔不已。
谁知,就在夫妻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又来人传旨,这一次是命靖安候火速入宫觐见。上官仁与聂氏面面厮觑,半月之内王命数度改换,实难料知是福是祸。但转念一想,进了宫去或可见女儿一面,内心便也稍稍宽慰。
上官仁不及更换朝服,急命吴管家备车备马匆匆而去。可进了宫门,传令使却将他带去了一个偏殿,早有一人在此等候,正是国师瑶光。
“是你?”上官仁惊诧道。
瑶光微微一笑,轻一挥手,宫殿内外所有仆婢退却一空。两扇朱红殿门咿咿呀呀地关闭,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推动。
“你做什么?”上官仁嚷道,“王呢?!”
“侯爷不必惊惶,我就是代替王来见侯爷的。”瑶光不紧不慢地说,“有些话只能私下来谈,被人听见就不好了。”
上官仁不懂他的意思。他同瑶光在朝中势同水火,况且瑶光操纵朝局,大有挟持天子之嫌。上官仁向来视其为乱臣贼子,除之尚且不及,朝堂之外更略无私交。于是定了定神,便说:“我与国师无话可谈,就此告辞!”说罢抬手一拱,转身便走。可他快步走到门口,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推不开殿门。那两扇并不算厚重的木门,此刻用手去推竟自纹丝不动,仿佛被砖石砌死一般。
上官仁袖手后退了几步,而后重整衣帽,朗声问道:“怎么?国师不想让老夫走么?”此刻方圆数十丈之内,除了他二人以外再无旁人,瑶光若要取其性命可谓易如反掌。然而上官仁连头也没回,就那样以脊背相对,非但未有丝毫畏惧,这一声喝问竟是凛然生威,连瑶光听了也不免心旌为之一荡。
“侯爷不要误会。”瑶光颔首笑道,“今日奉王命请侯爷前来,不过有一事相询。若蒙赐示,不但敬送侯爷出宫——”他突然停顿下来,见上官仁霍然转过身,便又阴沉沉地接下去说道,“郡主殿下怕是也想家了吧?”
上官仁听他竟以女儿做要挟,不禁勃然大怒。同时心中也深感骇然,此人猖狂如此,竟到了明目张胆威逼朝臣的地步。可是眼下自己和女儿的性命都在对方手里,权衡利弊,只得忍下,于是强压怒火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一个秘密。”瑶光说,“一个被上官家历代守护着的秘密。”
上官仁心头一颤,怔怔愣在了原地。他父亲早逝,自小由祖父教养,未及弱冠便袭了爵位,却从未听说过上官家守着什么秘密。而今甫闻瑶光此言,不免眼跳心惊,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心想此人阴险诡谲,不知又要作何算计,便说:“上官家世代忠良,仰不愧于天恩祖德,俯不怍于苍生黎庶,何曾有过什么秘密?只有那些阴鸷小人,自己暗室欺心,便道世人皆是如此不堪,委实可笑至极!”他这几句话说得声如洪钟,说罢展袖一拂,神色不怒而威。
瑶光岂听不出他言语中讽刺自己是“阴鸷小人”,可仍是不动声色,点头说道:“好一个‘仰不愧于天恩祖德,俯不怍于苍生黎庶’。侯爷既是忠臣良将,却为何不思替王分忧?”
上官仁冷哼一声,踱出几步,不作一语。
瑶光又说:“吾王缠绵病榻久矣,遍尝良方终不得愈。日前又为梦魇所困,久久不能转醒。醒来后便重托于微臣,说惟有上官家那个秘密才能救命——”
上官仁不等他说完便即铿锵喝道:“妖言惑众!”
瑶光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难道侯爷想抗旨不成?”
“抗旨?”上官仁森然冷笑着,“老夫在朝为官数十年,向来只知道应该是太监传旨,国师是什么时候成了……”他很适时地住了口,眼中满含轻蔑嘲弄之意。
瑶光羞怒交加,终究压住性子狞笑说:“侯爷想逞口舌之快,在下也没奈何。只是侯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郡主考虑考虑。”
上官仁目眦尽裂,怒喝道:“你把我月儿怎么了?!”
“现在倒还没怎么,可是以后会怎么,就全要看侯爷的了。”
上官仁凶狠地瞪着眼睛,突然不要命地朝瑶光扑了上去,双手急向他领口抓撕,一面口中吼道:“你敢动她试试……”瑶光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身体兀自一动不动,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上官仁双手胡乱挥舞,可每次刚一欺近,对方都如同鬼魅一般突然成了一道虚幻的影子消失不见,转而又出现在数尺之外。他脸上的笑容、站立的姿势丝毫没有变化,仿佛从来都没有移动过。
上官仁疯了一样在大殿内左扑右撞,可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对方的衣襟。很快,他气力将竭,终于双腿一软,重重扑跌在了地上,鼻尖几乎撞到了瑶光的鞋子。他涨红了脸,艰难地想要支撑起身体,这时却听见瑶光高高在上地阴笑道:“侯爷何必行此大礼?”
上官仁勉力坐起,目光黯然失神,一下子变成了个颓废的老者。“小女与你我恩怨无关,国师又何苦咄咄逼人?”他六神无主地说,“国师所说的秘密,老夫实在不知。不过上官一脉支庶繁盛,旁系亲族或有悉晓者亦未可知。只要国师不为难小女……”
瑶光微微一笑,没等对方说完便呼喝道:“来人!”
过了半晌,大殿的木门又被咿咿呀呀地拉开了,一名身着白衣的仆从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垂手侍立,等待瑶光的命令。
“好好将靖安侯送回府去。”
上官仁心中疑惑,这便要放自己离开?难道他竟听不出自己的缓兵之计吗?再去看那仆从,并不是寻常宫人的打扮,难道另有什么诡计?正自想着,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便晕了过去。
03
上官仁在卧房中醒来,见爱妻聂氏正神情关切地守在床边。
“老爷。”聂氏柔声呼唤丈夫,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上官仁此刻只觉头脑昏涨,缓了片刻方能开口询问:“是谁送我回来的?”
聂氏忙先屏退了下人,随后对丈夫说起今日之事。
上官仁晌午前进了宫,聂氏心中担忧,在府内犹自坐立难安。好容易挨到午后,草草饭毕回房小憩时,却发现丈夫不知怎的竟赫然躺在床榻上迷不醒。聂氏大为骇异,但度其面色红润如常,呼吸也均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爷。”她又唤了一声,双手抚上丈夫的头,交替揉按其攒竹、睛明二穴,“你觉得如何了?头还痛得厉害么?”
上官仁双目微阖,渐觉舒朗,因笑道:“夫人莫耽心,我没事。”
聂氏又帮丈夫揉按一阵,见他已然无碍,便开口问道:“老爷明明进宫去了,怎会晕倒在家中床榻上?可见到月儿了?”
上官仁长声一叹,脸上登现颓然之色,便将进宫之后如何见到瑶光、如何被其威逼,对方又如何将自己放回等诸般情事一一对妻子说了。聂氏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上官仁温言劝慰良久,又再三保证定将女儿带回家来,聂氏方才略略止住。
二人谈及瑶光所言之上官族内的秘密,均是一筹莫展。聂氏与上官仁二十几年夫妻,向来是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彼此。聂氏深知,若能救得女儿,丈夫便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因此断然不会知而不言。想来此番波折要么是国师借端生事,要么便是上官家果藏玄机,只是连丈夫也蒙在鼓里。两人商量半日,终是无可如何,只得暂定先在族内探寻探寻再做计较。
几日后,靖安侯府大摆家宴,庆贺映月荣封为阳歌郡主。阖族之内无论亲疏,凡沾亲带故者,家家收到请帖。所有人都感到奇怪,这上官映月加封郡主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怎么到了现在才想起庆贺?然而靖安候在朝中位高权重,众人只道此举必有权衡考量,因此不敢置喙。而那些出了五服的亲戚,以前从没有机会登上侯府大门,如今受到这等隆重邀请,岂非求之不得?是故家宴当日,侯府内外衣冠杂沓,车马骈阗,端的是热闹非凡。
府上盛宴大摆了五日,其间排场之豪奢,肴馔之精良自不必说。上官仁与聂氏分头出动,与远近亲友一一叙谈。他夫妻二人内心早已焦煎不堪,总想尽快打听出族中是否真有何隐秘好搭救女儿性命,可又怕引人怀疑,所以每与人谈,往往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勉强做出一脸喜气。众人见侯爷和夫人如此平易近人,均是受宠若惊,哪里便会设防?非但知无不言,便是不知道的,也编些有的没的来胡诌一通。上官家乃是当朝的大族,支脉何其繁盛?几日下来,夫妇二人非但一无所获,反而累得身心俱疲。
上官仁岂会想不到,自己乃是家族中的嫡长子,族中便真有何机密,若连他都不曾知晓,旁系戚族又如何得知?只是他爱女心切,刻下也只有病急乱投医。上官仁的两个胞弟,上官义和上官礼,一向不服大哥袭承了父亲的爵位,素来与他面和心不和,因此聂氏叮嘱丈夫,切不可将月儿的真实处境如实告知,只能暗中打听。
这日宴席之上,上官礼的夫人胡氏提起映月,问道:“眼看月儿进宫好一个月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宫里住得惯住不惯。”
“那自然是住得惯的。”上官义的夫人庞氏马上接口说道,“宫里头锦衣玉食,从来进了宫去只有乐不思蜀的,哪里还能住不惯?”接着又说:“王妃的寿辰转眼即届,这可是大事,这回咱们月儿可真出息了。”映月的郡主之名虽然只是虚衔,却也足够庞氏眼热,可是以她的性子势必又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因此言语中毫无尊卑忌讳,仍是直斥其名。
胡氏接道:“是啊,哥哥嫂子养了一双好儿女。川儿前脚刚被选入不归山修行,月儿马上又被册封了郡主,真是双喜临门。”
“那当然了。嫂子养育儿女能如你我那般糙陋?”庞氏掩口笑道,眼睛却偷偷斜睨着聂氏,“再说了,什么人什么命,川儿月儿那都是贵人的命,咱们那两个孩子哪里能比去?”言语之间,将胡氏拉为自己同一个阵营。
聂氏心中牵挂女儿本就好不熬煎,只想尽快找出解救女儿的办法,此时听她姑嫂二人阴阳怪气地一唱一和,虽然恚怒无已,却也只得不动声色地陪笑罢了。
原来,这庞氏和胡氏早已觉出哥嫂近来的行止神色异乎寻常,就在上官仁夫妇想方设法去探他们两家人的口风时,她们也想知道哥嫂在弄些什么把戏。
“想来王妃寿辰一过,月儿也该回来了吧?”胡氏问道。
“还回来做什么?”庞氏诡秘地笑道,“要是我啊,我可不回来。”
众人皆不解其语,庞氏于是咯咯笑个不停,像得了什么喜事似的,聂氏被她笑得心中一阵烦乱。这时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便听她说:“你们想啊,月儿这次是在驾前献艺,我们月儿长得多漂亮,说不准啊,王一高兴,收了做‘宫里人’,那可不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响彻花厅。只见庞氏的头猛地向右一偏,左脸颊上立时隆起了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厅上众人无不骇然。
人人都觉得,说出那‘宫里人’三个字也实在是口没遮拦。映月既被册封为郡主,与王便如同父女的辈分,何以能做王的‘宫里人’?况且,王如今重病不起,几乎已是将死之人,可想而知此言在上官仁夫妇听来该是何等的刺耳。
然而众人真正惊骇的并不在此,而是刚刚那记响亮的耳光。因为谁也没瞧见庞氏是怎样被凭空扇了一巴掌的,众人只听见“啪”的一声的脆响,伴随着女人的惨呼,紧接着便看见庞氏像中了邪一样披头散发地跌跪在地上,嘴角挂着血,满眼全是惊恐。
聂氏“腾”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下唇不自觉地颤抖着。她随手一抄,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紧紧攥在了手里。上官仁见妻子的眼神已经完全野了,目光中的愤怒开始透出层层杀机。他心知不妙,于是也忙起身,向厅上宾客赔笑敬告诓驾之罪,然后匆匆便将聂氏拉出厅来。
“夫人呐,你怎能如此冲动?”一转至堂后内房,上官仁便即叹道。“你可知这一巴掌下去的后果?”原来,打在庞氏脸上的那记巴掌,宾客们只道神鬼莫测,可是上官仁却明明白白,除了自己的夫人以外,厅上无人有此身手。再观其神色态度,心中更加确信。所以当他看见聂氏抄起桌上的筷子时,马上觉出不妙,这才忙将她拉了出来。
聂氏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脸上却狞笑着。她发狠说道:“你拉我干么?怎么不让我给那贱人的喉咙上豁出个血窟窿?!”她整张脸绷得甚是恐怖,眼中的杀意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
“夫人糊涂啊。”上官仁惶急道,“那庞氏轻口薄舌,便是教训了她也不值什么。只是夫人怎可轻易在人前显露……”他忙住了口,连叹了数声后又道,“难道这十几年的隐忍便要前功尽弃吗?这……这……”
他夫妻二人素来情深意笃,互相之间从未说过重话。聂氏听丈夫言语中大有责备之意,加上连日来的疲倦、担忧和委屈,眼泪此时开了闸一般,刷地流了下来。
上官仁见她越哭越恸,渐渐泣不成声,身体都跟着停不下地发抖,一颗心马上就软了。他忙将爱妻揽入怀中,心中好不自责。聂氏埋头在丈夫胸口颤声道:“女儿的性命都要没了,我还隐忍什么?”
上官仁紧紧抱着妻子,良久不发一言。一想到女儿在宫中不知吃尽何等苦头,心中痛如刀绞。再去想他上官一族的处境,在朝中本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瑶光逼得进退维谷。这短短的俯仰之间,上官仁脑中的思绪如海沸江翻,已将家国己身通通想过一遍。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仰天长叹一声:“罢了!”
聂氏听丈夫这一声长叹非比寻常,似乎充满了诀别的意味,心中大惊无已,忙去瞧他神色。上官仁冲妻子疲倦地一笑,说:“明日我便进宫带月儿回来。”
“明日?!”聂氏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侯爷你……”
“放心。”上官仁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温言道,“我一定把咱们的女儿带回来。”
聂氏感觉自己的手被丈夫握得发痛,掌心被一硬物硌着。她将手掌展开一瞧,不禁大惊失色,那物什竟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
“不可!”聂氏决然道,又将虎符重塞回丈夫手里,“且不说此举实在冒险,便真能成事,岂不正中了奸人的诡计?那瑶光在朝中早已只手遮天,却为何迟迟不对上官家动手,侯爷难道不知?”
“为夫何尝不知。”上官仁紧锁着双眉喟然道,“正是因为他对这虎符还有些忌惮,我这才……”
聂氏摇了摇头,拳拳说道:“瑶光忌惮侯爷手中兵权,这的确不错。可眼下真正保全侯府的哪里是这枚虎符,而是上官家世代忠良的名声啊。他瑶光连王权都夺得,况乎区区兵权?若非忌惮天下悠悠众口,我上官家焉能存续至今?”
上官仁将聂氏的话思量半晌,旋即道:“夫人所言极是,我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所以侯爷切不可冲动行事。那瑶光屡次相逼,正是想让侯爷自毁长城。只要侯爷带兵进宫,立刻便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那时他再要对上官家动手可不是名正言顺了吗?”
上官仁看看爱妻,忽然展颜而笑,“夫人倒跟我讲起道理来了。”他重新携起聂氏的手,“刚刚是谁冲动来着?这时反倒劝起我了。”
聂氏闻言,也不得不羞怯地笑了。她适才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犹自挂着泪痕,此时破涕为笑,俏生生的宛如少女。可是愁绪马上又重新聚上了她的眉头,她道:“为今之计,瞧来只有一个办法。”
上官仁一怔,忙问:“什么办法?”
“我去。”
“你疯了!”上官仁瞠目脱口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说去就去的?!”
“我想好了,”聂氏慨然道,“王妃寿诞那天,只要有诰封的命妇都有资格进宫祝寿——”
“夫人不必多言!”上官仁马上明白了妻子的意图,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这太危险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再想想别的办法……”
聂氏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有我去,尚有一线机会。寿宴一了,我便当面乞求王妃准我母女团圆,想来断无不允。只要王妃金口一开,众目睽睽之下,国师还有何理由扣押月儿?纵生变故,我就想办法带月儿闯出宫来。宫中禁军虽多,若我施展全力,却也困我母女不住。王若治罪,总不至死,治个驾前失仪的大不敬之罪便是,也好过侯爷带兵擅闯禁宫。”
上官仁听闻聂氏此言慨慨慷慷,心中如何不恼恨自己百无一用?这计划听着缜密周详,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原来她早已暗自筹谋良久。他恨道:“夫人呐,你可知那瑶光是什么人?你可知此人有多可怕?”
“正是因为此人可怕我才非去不可!难道侯爷就忍心让女儿自己在宫里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她反手握住了丈夫的手,红着眼眶央求道,“任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便是凶神恶煞修罗夜叉我也非去不可!哪怕能见女儿一面,知道她一切平安,我也放心了!就请侯爷就应允了吧!”说着便屈膝下跪。她本意想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带女儿回家”等语,可料知丈夫对自己情深义重,若闻此言,必更加伤心自责,断不能允,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上官仁焦愁不已,正要再说时,听见吴管家在房外扣门呼唤。上官仁搀起聂氏,命管家进来,问是何事。吴管家回说,刚刚府中来了两个人,说要求见老爷和夫人。可知何人?一男一女,说是奉殷大爷之命前来。
夫妻两人心头均是一震,忙问:“哪个殷大爷。”
“说是殷九,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