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溅罗裙 >  壹 昭盛

大魏太平二十年八月十五,中秋。

仁宗皇帝驾崩,端徽长公主继立为帝,改元昭盛,同年为昭盛元年。

大魏民风开放,自慧纯皇太子薨逝后,东宫多年未立,庄恭敬三王蠢蠢欲动,无一不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不料却被端徽长公主争先成了万人之上的大魏皇帝。

女帝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削藩,雷厉风行的收缴了三位弟弟手中的京郊大营的指挥权,各自给了个不上不下的官职扣在京中,不许他们回到各自的封地。

然而新政不到一月,扬州府都督陈虢突然率兵起义,打着“昭盛篡位,清立新帝”的旗号一路北上,二十万大军势如破竹,西陵、陇嵇二府援军皆败,眼看叛军再攻下献阳、阆城便要直指建康京城,朝中一片急色。

崔嬗安垂首敛眉,安静的听着大臣队列前方的老大人们据理力争。

这个说恭王骁勇善战,当带兵御敌。

那个说燕都府并兖州军事也可调兵南下援京,恭王兵书翻烂了也不如人家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做。

这个又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可让恭王带兵拖延,给燕都府和兖州的援军争取时间。

又有人说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兖州及燕都府需抵抗南齐蛮军,自顾不暇怎可再分心援手,还是让恭王带兵吧。

总之两派各执一词,一个坚决不许恭王再拿兵权,一个万分拥护恭王领兵平反。这两个月一上朝便是围绕“到底要不要给恭王兵权”这个话题打口水仗,偏生那几位老大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实在是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还没争论出解决办法。

崔嬗安身旁站着的青年轻轻地叹了口气:“到底什么时候有结果啊。”

这青年名叫郭昌,字盛明,义安伯郭家的嫡长子,仁宗太平十七年进士,和崔嬗安同属二甲进士。

同期的进士大多在朝为官,少数外放,二人于国子监求学时便为同窗,算来也有十来年交情了,封官时又被一同分到谏议院,做了正五品谏议大夫,共事三载,实属有缘。

崔嬗安低声回道:“恐怕有的论呢。半月前北齐突然出兵,打了燕都府一个措手不及,兖州眼见要胜了,又抽调兵力支援燕都府,这才又耽搁了,否则哪里会是如今的局面。”

“我听说扬州府这帮逆贼是南疆盛乐余孽,不知怎么攀上陈虢,然后就反了。”

这时二人前方一中年男子侧首瞪了他们一眼,崔郭二人立即噤声不再言语。

这人是正四品谏议院正庞炎庞雨和,也是崔郭二人的老师,朝堂之事尤为严厉,因此庞炎一瞪眼,这二人便不再议论。

那几位老大人的争论已经停了,崔嬗安抬眼望去,素有威仪的年轻女帝似乎有些头痛,纤细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袁相公,你怎么看?”

文官队列前头踏出一个身穿暗紫色官袍,头发花白的男子,此人姓袁名红霜,官至从一品丞相,为人最是刚正不阿。

袁红霜行礼后道:“臣以为可令兖州军事平子衿代管北疆战场,速召骠骑大将军陈英援京。”

“朕也是此意,就这么办吧。”女帝摆摆手,似想退朝,却又被一道高亢的呼声打断。

“陛下且慢!”这是一个大约四五十岁、蓄着胡子的男子,身着暗紫色官袍,两步跨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上,“陛下!如今鲜卑大齐二国联手,北疆哪里还有富余的兵力援京啊!”

袁红霜斜睨他一眼,道:“谢大人是忘了陈家的娘子军了么?英侯一手组建的北川娘子军,足以解如今燃眉之急。”

谢本初一哽,他本想反驳女子如何打的过男子,忽然想起来三年前南疆盛乐国便是定北侯陈英率领北川娘子军灭的,没有一名男子参与那场战争,虽说盛乐不过一城小国,全国兵力整合也才三万,然而对上兵马不过一万的北川娘子军,竟然没有抵抗过三个月,三个月内,一群女人亡了一个小国。

此战捷讯传回建康,举京哗然。

大魏虽然民风开放,但也有不少人保留前朝遗风,认为女子应柔顺婉约贤良淑德,一生宿命就是相夫教子,不该抛头露面,因此许多人不敢说女帝什么,却对女文官冷嘲热讽嗤之以鼻,后来老定北侯陈征战死沙场,他的长女陈英私自奔赴兖州战场接管了亡父留下的旧部亲信,随后一道请罪折子并战事捷讯递到京中,言明情非得已形势所逼,陈英不得不先斩后奏,私自接任亡父骠骑大将军一职和定北侯爵位,待到大魏与鲜卑大齐的战事平定,一定回到建康请罪。

这下子先帝连朝中大臣都不再说什么了,毕竟大魏幅员辽阔边境广袤,实在没有多余的武将调去兖州了。毕竟比起治她的罪,还是守住国门重要,况且陈英甫一上任便拿下了南齐两城,军心大振。

但即便如此,老顽固们仍是看不见陈英的功劳,只逮着她是个女子却与数万将士同吃同住简直不知廉耻为何物!女子行什么军打什么仗!

再后来就是这位女侯亲手组建了北川娘子军,这些女子都是在寒冷的北疆没有活路的女子,有寡妇、有娼妓、有大户人家的妾室、丫鬟,有任何不想要被无望的生活困住的女子,她们是北川娘子军的前身,也因从前的身份她们倍受讥讽,远在建康京城的贵人们不屑嘲笑,哪怕这支娘子军亡了一国也仍然得不到任何尊重,这些人还是看不起她们。

崔嬗安为官三载,听到过不少对这支军队的恶心猜想,无外乎是不肯承认女子有这么大的本事,便恶意的造谣盛乐之所以亡国并不是娘子军打下来的,而是她们睡来的。

很恶心!非常恶心!

袁红霜又道:“北川娘子,一女可比二男,谢大人是忘了盛乐如何亡国的么?”

谢本初再不言语,端徽女帝一摆手,起身朗声道:“就这么定了。朕相信英侯。”说完转去后殿了。

随行的大监高喊退朝,百官恭送陛下后鱼贯出了勤政殿。

郭盛明走在崔嬗安身旁,道:“可算议定了。”

“是啊,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在叛军攻入建康前赶回来。”崔嬗安道,要知道她一家子几十口人都在建康城呢。

“放心吧,嬗安。”郭盛明拍了拍她的肩膀,“灵晔比咱们靠谱多了,当年在国子监就数她最有本事,她一定会赶回来的。”

崔嬗安呼出一口气,笑道:“我倒是忘了,灵晔可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对了,酉时江秉贤在一品楼订了席面,请咱们这些同窗聚一聚呢”复又压低声音,“如今正逢内忧外患之际,身为朝臣却摆席宴请,若是让御史大人们知道了……”她话没说完,后面的不用明说,二人都知晓。

郭盛明道:“推脱不去吧,这事儿咱们也不好明说,那多得罪人。”

郭盛明停了一下,瞧了瞧崔嬗安的神色,踌躇道:“嗯,嬗安?前些日子许老公爷逝世,我父亲去吊唁,不小心听见许夫人和许大公子谈话……”

他似乎很难开口,崔嬗安却听出来了,不甚在意道:“老一辈随口说的玩笑话,况且我看这也不是一桩好姻缘,又没下聘,口头上说说罢了。”

郭盛明瞧她浑似捡了银子一般忽然高兴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他还担心这姑娘会难过伤心呢,看来是他想多了,便也笑道:“你这样想最好。”

要说崔嬗安相貌如何,满建康城的贵女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一般脸圆的,然她一双杏眼明亮,五官端正标致,谈不上美人,够得上小家碧玉,眉心一颗小黑痣平添几分颜色,属于乍一看普普通通,但越看越顺眼好看的,且她性子随和,待人待物都温和亲切,不论官场还是贵女圈子不少人都喜欢她,愿意交她这个朋友。

反观许大公子许承泽,这位可是许国公府的嫡出长子,相貌一等一的出挑,虽然为人风流了些,但仍是许多女子的梦中情人。因此这二人提到一块儿,没有一个说相配的,许承泽自己也不喜欢他这个无好颜色的“未婚妻”。

是以许夫人提出退婚时,许承泽也是格外高兴。

崔郭二人行至宫门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用早饭去了。

眼下这个节骨眼,崔许两家的婚事是不会提出来的,是以崔嬗安转眼就抛到脑后了。

第二日上朝又传来恶讯,扬州府陈虢叛军已然攻下献阳,阆城郡守郑太荣弃城投降,以致叛军不出七日便要直抵建康京城,若是援军不能在七日内赶到,那么仅仅靠着西、北二郊大营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于是朝堂上又是一番争论。

端徽帝不愿多听,只道诸卿安矣,遂退朝。

犀奴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神色掩不住的焦急喜悦,终于看到自家姑娘与郭大夫并肩而出,忙迎上去:“大姐儿,咱们快回府罢。”

郭盛明奇道:“这是有什么喜事?”

“郭大郎也同来罢。”说着,拉着崔嬗安便向马车走去,郭盛明的小厮牵了马来,一起向崔府行去。

崔嬗安坐在马车里,怪道:“犀奴,出什么事了?”

犀奴笑的见牙不见眼:“大姐儿回去就知道了!”

崔嬗安莫名其妙,一路无话直到崔宅。

三人进宅一路直行,穿过会客厅来到后院,只见青翠的藤蔓下坐着一名风尘仆仆的轻甲少年。

“大姐姐,我回来了。”

崔嬗安霎时无言,冲上去就是一脚:“你还有脸笑!你一封信三个字儿就奔去投军,你知不知道母亲急病了好些日子!这半年连个家书都不写,简直混账!”

少年哀嚎一声,佯装吃痛,求饶道:“好姐姐我错了!姐姐饶命!这不是战事吃紧没顾上嘛,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哎呦!疼疼疼!”

崔嬗安拧住少年左耳:“疼死你活该!见过母亲没有?”

少年崔放从姐姐的魔爪下逃出,一边揉耳朵一边道:“见过了,我已向母亲请罪。对了,我这回是有军务在身的,大姐姐,我这就要去京郊莱阳县,英侯给我派了支前锋小队。”

“好。”崔嬗安道,“军务在身不可耽搁,你这就去吧。今日朝上,军情报来说,陈虢叛军以至阆城,情况危机,思旋,你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崔放郑重承诺,又向郭昌道别,大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