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芥子风平浪静,只是不见奈若何的身影。
陈生眼珠子跟着店里座钟秒针转了一圈,而后踩着八声钟声就跑路,结果迎面猛撞上了奈若何,力道之大,令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奈若何倒像个没事人,负手低头瞅着地上直揉额头的陈生,“你跑那么快作甚?也不看路。”
“着急回家追剧呢……”陈生拍拍灰起身,象征性地叮嘱,“您老记得关门,我走了!”说罢绝尘而去。
“真是。”奈若何摇摇头,复而打开店内的灯,店门口的夜色也染上了暖色的光。祂抬头半眯着眼,沉思良久,突然听到后院“噗通”一声闷响。
奈若何被这动静打断,回过神来,慢悠悠地去查看,但见月光下有一只体型较大的鸟类,堪称凄惨地趴在地上。它的翅膀扭曲着,脖颈折断了耷拉在地上,整个躯体不自然地绞着颤动,身下是溅射状的血迹,空中还有扬起的两三根羽毛悠悠飘落。
奈若何走近了,半跪下来,轻轻抚摸着它失去光泽的黑白羽毛。
是一只鹤。
祂又理了理羽毛,一边看着它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只是它的身躯依然在抽搐,细长的爪子间歇性地划拉一下地面。
“没死透啊。”奈若何站起身,眼神瞥向自己沾了血的衣角。“给你个痛快吧。”祂轻声说道,像是在安慰这只可怜的东西。
手起刀落,正中心脏。
鹤的羽毛只随着空中的气流微动了,地上的血泊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奈若何将刀搁着,把鹤的身体摆正,又梳理了一遍它的羽毛,试图让它看起来安详一些。
月亮碎了一下,又很快复原。
奈若何虚情假意地流了一滴泪。
……
次日,后院多了一小座坟包,歪歪扭扭地立了块石碑,上边潇洒地草书“卫哀鹤”三字。去后院洗手的陈生见到突兀出现的坟,被吓了一跳。
“昨夜这里坠死了一只鹤。”奈若何坐在竹影下的石桌前,用手中的石子不紧不慢地叩着桌面。
“一只什么?”陈生云里雾里,扭头去看墓碑上的字,没认出来。
“鹤。”
“呵?”
“……没事了,玩去吧。”
陈生只觉得莫名其妙,“你那字写得太狂放了,我认不出来很正常。”
“我知道。”奈若何十指相扣支着额头。
陈生懒得理祂,回店里去了。奈若何也不恼,依旧坐着闭目养神。忽而有根绳索圈住了祂的脖子后勒紧,又猛地一拖,将奈若何吊到半空中。祂挣扎无果,又喘不上气,窒息前祂抬手给后院加了层结界,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奈若何正躺在后院的地面上。喉咙发紧,稍一呼吸便撕扯般的痛,祂摸着脖子上被勒住的痕迹,剧烈咳嗽起来,身下随着抖动被石子的地面硌得生疼。祂有些狼狈地起身,头发散乱地披着,一摸,发带不见了。再去看那座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剩块碑,更加歪斜地杵在原地。
奈若何掐指算了下时间,也就过了半个小时。祂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没缓过来。
碰巧陈生在附近的书架上给客人找书。她正坐在一人高的人字梯上点着书脊,听到奈若何有些粗重地喘息声,她疑惑地回头,看到奈若何的狼狈相,惊得险些摔下去。
“您这是……?”她揣着书轻手轻脚地下来,十分担心地看着奈若何,“用不用去,呃,医院?”
“不打紧。”奈若何垂头靠着门板,又咳了一下,紧闭双眼,“你忙吧。”
怕客人等得不耐烦,陈生小跑到前台把书递给客人,火速结账,又小跑回来:“你这是怎么弄的?我拿个湿毛巾给你敷着消肿?”
“你得用冰块。湿毛巾没我体温低。”
陈生被噎了一下,“那我去买个冰袋……”
“后边厨房有现成的,进屋左边就是。”
“你之前不是不让我进你后院的房子吗?”
轮到奈若何无言以对了,只是翻了个白眼。陈生懒得笑话祂,很快就去拿了冰袋过来,“你自己捂着吧。”
“不好奇我之前为什么不让你进去?”奈若何没进店,靠着门边的墙壁坐下。
“你不会在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吧?”陈生想起早上的那座坟,没来由一阵恶寒,她下意识地让自己远离奈若何几步,看着祂的眼神带了几分恐惧。
“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奈若何没力气骂她,“里头太复杂,你乱逛会迷路。”
陈生接受了这个理由。因为芥子有时候也会给她一种很大很空旷的感觉,空间随着一列列的书架在横纵方向上一直延伸到她看不见的尽头,幽深到让她不寒而栗,似乎一旦她走过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现实里依旧是九列六排三米多高的书架,前大堂,后门通往后院,院内竹丛与小屋。
“石碑上写的啥?”陈生这会发现坟不见了,“坟呢?”
“卫哀鹤。坟里的鹤应该是被他带走了,所以坟没了。”
陈生大脑宕机了。
“卫哀鹤是个已故之人。那只鹤也是死的。”
这是奈若何头一次和陈生讲有关祂自己的事。祂似乎很久没有像这样讲故事了,说话一顿一顿的,不甚连贯。
“我和卫哀鹤是在以前的以前认识的。”奈若何把玩着手上的冰袋,听着它“咔啦咔啦”,并没有拿去敷脖子上的勒痕。
“那日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个鸟——”
“什么鸟?”
“……一只鹤飞过来,双爪并用,扯了我头上的玉冠和簪子便走。等我反应过来追上去时,那厮正耷拉着头和翅膀,老老实实地挨着一人的训,滑稽又乖觉——”
——
彼时的卫哀鹤一边训着鹤,一边发愁着怎么找事主,便见到半空中飞下来的头发凌乱满脸怒气的奈若何,短暂的惊讶过后,忙摁着那只鹤,一迭声地朝祂赔不是,又恭敬地将祂的东西完好地呈上。
奈若何见了方才堪称奇葩的一幕,早已气消了大半,加上对方诚恳,也就没发作,沉默着整理好发冠后也不想纠缠,起势便要走。
殊不知卫哀鹤见奈若何沉着脸一言不发,更是认定自己将祂得罪透了,此刻已然汗流浃背,加之奈若何是从天而降,此等功夫想来绝非常人,“敢问仙人尊称,鄙人日后定亲自登门赔礼道歉!今日是鄙人管教无方……”
“仙人?我么?”
卫哀鹤偷摸抬头,再次被奈若何的脸晃了神,“您仙姿绰约,气质超然,便是天上的神仙也不如您——仙人何故发笑?”
奈若何死要面子,便是笑也要以袖掩面,只不过掩得住脸,却掩不住笑声。
“我笑你愚!你就是那养鹤的?”奈若何游历至此,也听说了些养鹤人的奇闻轶事,今天倒是让祂见着了。
“正是不才。”卫哀鹤心里打着鼓,“鄙姓卫,名哀鹤。”
“既是养鹤人,何故名‘哀鹤’?”
——
之所以叫了“哀鹤”这个多少不太吉利的名字,还是由于他出生那日,有只鹤也坠死在他家破茅屋前,与奈若何昨夜所见如出一辙。加上他的母亲险些难产,那时家中又分外拮据,他的出生没甚盼头,父母二人长吁短叹一番,遂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意识到自己名字含义的时候,卫哀鹤不过垂髫小儿。爹娘以为他会哭闹,他却只是摸了摸门前他娘给那只鹤立的碑,问它是不是很疼。
后来家境好转,父母轻松之余,一边思量着要不要给他改个名字,这会他开始耍机灵了,弯来绕去就一个意思,不改名。此时的他将过总角之年,有自己的主意,外加文书变更麻烦,改名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因着名字的缘故,卫哀鹤自小对鹤这一生物抱有复杂的心事,待长大了能谋生计,便开始养鹤。他也确实养得很好,且他养的鹤都颇具灵性,抛去自身外形自带的仙气飘飘,一举一动像极了天上谪仙在人间的化身。
名气大了,自然有不少达官贵人上门求取,想送人或豢养在自家中,大多是附庸风雅,也有是真具意趣。奈何卫哀鹤只凭眼缘,他又目光甚高,久而久之能从他手中抱鹤而归的人寥寥无几。
也有人试过强取豪夺,不曾想他的那些鹤平日里看起来斯文得很,打起架来却机敏又凶残,甚至能以一敌多,连扑带扇又啄又蹬,也晓得躲武器,毕竟会飞!鹤鸣声夹杂着贼人的叫苦连天,就这么整出了天大的动静,贼人很快被卫哀鹤及看热闹的街坊扭送至衙门,成了当地的笑谈。
——
陈生瞠目结舌。
奈若何把化了一半的冰袋重新凝固,放在了头顶上,“可别小瞧了人以外的生物啊。”
“我知道,又不耽误我震惊。那之后他有去找你吗?”
“没有。那天我问完他的名字就走了,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屋外的空气很闷热,奈若何半眯着眼,似乎看到靠近地面的空气被烤得有些扭曲。“要知道那时的我行踪不定,今日还在这座山上,明日没准就在某片海底的龙宫了。”
陈生突然觉得树上的知了很吵。这位店长是真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行事荒唐有趣,却也给人以浓烈的失控感,极易令人恼火。不过此刻她也只是一个听故事的罢了。
“那后来呢?”
“后来啊……”奈若何一脸的高深莫测,声音仍有点嘶哑,“后来他死了,我还活着。”
“不想讲可以不讲。”陈生决意不陪这位主子耗着了,她在某个瞬间,梦回少时家长给她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废话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