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化作冰冷的刺,扎进唐影的脖颈,她却浑然不觉。
跋涉百里的疲惫,早已被心头那团燃烧了三年的火焰蒸发殆尽。
当柳塘屯那简陋的木制寨门映入眼帘时,她的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村口的几个半大孩子惊奇地看着这个浑身泥泞、眼神却亮得吓人的陌生女人。
炊烟袅袅,药草香夹杂着饭菜香,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安宁,与她身上的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李威闻讯赶来,眉头紧锁。
他一眼就看出这女人不是寻常迷路的山客,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虎口处磨出的硬皮,无一不说明她是个顶尖的练家子。
唐影没有废话,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层层打开。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上身,站在擂台中央,肌肉贲张,仰天怒吼,汗水与血水交织,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几乎要冲破相纸。
正是年轻时的林尘。
“我叫唐影。”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年前,南境黑市,我败给了一个自称‘林尘亲传’的人。他只用了三招,就废了我半条胳膊。”她猛地抬头,双膝重重跪在泥水里,对着李威,也对着这整个村落,一字一顿地嘶吼:“我求你们,教我‘真正的林尘拳’!”
李威看着她眼中的偏执,那是一种不惜一切、撞了南墙也要把墙撞穿的疯狂。
他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摇了摇头:“那你找错地方了。这里,没人会‘真正’的林尘拳。”
就在唐影眼中光芒即将熄灭时,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苏小满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拐,缓缓走来。
她看着跪在泥水中的唐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倔强、不肯向命运低头的自己。
“天快黑了,先进来吧。”苏小满的语气不带波澜,“我的屋子旁边还有空房,今晚,你跟我一起训练。”
夜,万籁俱寂。
院中,苏小满没有教授任何拳法招式,只是让她跟着自己做最基础的体能恢复。
唐影心中焦急,却只能按捺住性子。
当苏小满让她在一旁看着时,她以为所谓的“训练”终于要开始了。
只见苏小满深吸一口气,身形陡然旋转。
那根一直被她当作支撑的木拐,此刻竟如一道旋风的轴心,她的身体借着拐杖触地的瞬间支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量,一条修长的腿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踢出的风声带着尖啸!
唐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失声惊呼:“这是什么?这根本不是林尘的路子!他的拳,刚猛霸道,大开大合,没有这种借力打巧的诡辩!”
苏小满收回拐杖,重新稳稳站立,院中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只是幻觉。
她平静地看着唐影,淡淡回应:“可它让我站起来了。”
一句话,让唐影所有的质疑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苏小满那条曾经被断定终生残疾的腿,再看看自己那条至今在雨天还会隐隐作痛的胳膊,心神剧震。
“来吧,”苏小满发出了邀请,“用你最擅长的打法,攻我三招。”
第一招,唐影欺身直进,一记刚猛的冲拳直取苏小满中路,带着林尘拳的影子。
苏小满却只是以拐杖轻点地面,身体后撤半步,堪堪避过,同时拐杖末端如毒蛇出洞,点向唐影手腕的麻筋。
第二招,唐影变拳为爪,锁向苏小满的肩膀,试图近身缠斗。
苏小满却不退反进,拐杖在她手中一转,竟成了短棍,横格在两人之间,巧妙地卸掉了唐影的爪力,同时借力一推,将唐影震得气血翻涌。
第三招,唐影把心一横,孤注一掷,用上了当年那个“林尘亲传”击败她的招式变体。
然而,苏小满只是冷哼一声,身形滴溜溜一转,再次上演了那记惊艳的旋转踢击。
这一次,唐影看清了,那不是“巧”,而是将全身力量凝聚于一点,通过拐杖这个支点瞬间爆发的极致之“力”!
“砰!”
唐影整个人被踹得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右臂却传来一阵剧痛。
手臂上缠绕的厚厚绷带在撞击中脱落,露出的皮肤触目惊心——那是一片狰狞的、早已长出新肉却依旧扭曲的陈年灼伤疤痕。
一直默默在旁观察的陈听风走了过来,他没有去扶唐影,而是蹲下身,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
片刻后,他眉头紧锁:“不对劲。你体内的劲力驳杂混乱,像是被强行灌输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伪拳意’,它在模仿林尘拳的霸道,却伤了你的根本。”
当晚,唐影被带到村中祭祀用的火塘旁。
陈听风没有教她任何东西,只是让她盘膝静坐,感受火焰的跳动,并引导她用一种特殊的呼吸法与之共振。
夜深人静,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
唐影的呼吸渐渐与火焰的节奏同步,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尘封的记忆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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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全身剧烈抽搐起来,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喊:“别……别烧我的手!我背!我背还不行吗!”
她像是陷入了梦魇,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他们逼我背一本破烂的拳谱……说那是林尘亲传绝学,记不住一个字,就用烧红的铁条在我右手上画一道……他们说……说这是为了让我记住,什么是‘正宗’的代价……”
院中的众人都沉默了。
李威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苏小满的他们终于明白,所谓的“林尘正宗”,不过是黑渊那群阴魂不散的余党,为了敛财和扭曲林尘的名声,设下的一个残忍骗局。
他们用最恶毒的方式,在唐影的身体和精神里,种下了一颗毒瘤。
第二天清晨,铁匠铺里传来彻夜未停的敲打声。
赵无归顶着两个黑眼圈,将一副刚刚打造好的护臂扔到唐影面前。
那护臂由坚韧的皮革和轻质合金构成,内侧嵌有数颗可以自由滚动的微小钢珠,设计得极为精巧。
“真正的拳,是从破绽里长出来的。”赵无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你要找的那个‘正宗’,早就被那些杂碎连皮带骨吃干净了。这东西能帮你稳住手腕,重新找到你自己的发力点。别再想着模仿谁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威组织全村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演练。
没有固定的阵型,没有响亮的号令,所有人只是在山林间看似随意地走动、劳作。
李威将其称为“风雨阵”。
阵法的关键,在于通过脚步踏地的轻重缓急,将震动和信息无声地传递出去,宛如风过林梢,雨落大地。
唐影一开始完全无法融入。
她的脚步太重,太有目的性,充满了攻击的**,在整个“阵法”中像一个突兀的噪音。
直到一次,一个孩童在追逐蝴蝶时跑到了林边,一只潜伏已久的野猫猛地从草丛中蹿出,利爪直扑孩子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唐影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扑了出去。
她侧身、格挡,随手抄起身边一根枯枝,顺势一捅一点,动作行云流水,竟与苏小满那晚借用拐杖的击技同出一源,充满了以弱胜强的智慧。
野猫惨叫一声,逃入林中。
陈听风站在不远处,看着怔在原地的唐影,轻轻一叹:“你看,不用刻意去学,风已经把你教会了。”
离别的前夜,月光如水。
唐影独自一人站在村口那块无字的石碑前。
这块碑是村民们为所有逝去的同伴立的。
她曾想,如果自己找到了答案,就要在这里刻上“林尘”二字,作为自己武道之路的新起点。
她拔出随身短刀,刀尖触及冰冷的石面。
然而,就在她手腕即将发力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手臂传来,那枚护臂中的钢珠轻轻滚动,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她的手腕猛地一颤,刀尖不受控制地向旁一滑,在石碑上划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圆,唐影怔住了。
她想起了林尘拳的刚猛,想起了苏小满的圆转,想起了赵无归的话,想起了自己本能挥出的那一击。
良久,她释然一笑,将手中的短刀用力插入了石碑前的泥土中。
“我不该来这里找答案,”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石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该回去,打我自己的架。”
说完,她毅然转身,向着笼罩在晨雾中的山外走去。
身后,村落里传来了孩童们晨练时哼唱的童谣,稚嫩而有力:“每天练的拳,回家前打一套……打跑野狼和坏蛋……”
唐影的脚步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身影决然地消失在薄雾深处。
柳塘屯村口,李威目送着那道身影远去,他身旁的陈听风递过来一个温热的酒囊。
李威接过,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
“又一个被林尘这个名字拖累的人,也幸好,她自己走出来了。”陈听风看着远方翻腾的云海,意有所指地说,“风向,要变了。”
李威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村子最高处,那间属于总教习岳山的屋子。
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疲惫:“是啊,风要变了。可这座山太重,压在一个人肩上太久,也该……也该有新的风吹过了。”